第17章 國殇
元和十二年,孟夏,四月辛卯。李愬副将馬少良,戰嵖岈山,取冶爐城。
毀城池,戮工匠。千年鑄劍聖地之上,亡靈哀嚎,屍骨遍野。一代又一代煊煊赫赫的鑄劍傳奇,毀于朝夕。
棠溪縣,從春秋戰國至唐朝元和十二年四月,曾輝煌一千七百多年。鼎盛時期,世稱楚棠溪。産各大名劍,皆陸斷牛馬,水截鹄雁。*
其曾帶着無比矚目的輝煌,在史書上落下重若千鈞之筆。風雨飄搖間,終敵不過被視作“以下犯上的淵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旦夕之日,泯滅于世。
自此,爐火映天、錘聲混鳴的鑄劍盛景,灰飛煙滅。
無數孤魂立于輪回路口,悄然回望。空餘恨,別驚心。
曾記光芒萬丈徹霄懸,劍氣淩雲出碧淵。龍蟄九秋蟠古井,月明五夜照寒泉*。影影綽綽的山間花景,醉後不知愁所在的煙柳酒肆,滿船星輝,千潭一月。
劍光俠氣肝膽酬,千百巨匠展神功。依稀少年時,凜凜有生氣。
而後世再提,也莫過于聞說冶爐曾此鑄,星移物換幾經年。
兩三聲唏噓。
蘇穆煜撤了走馬燈,同連鳴站在殘缺的城牆上,靜靜等待。
或者說唯有蘇穆煜在等,連鳴只是陪襯。
蘇穆煜是早知這一切的。
從他接手“尋劍”任務時,“那邊”已将安如風生前的詳盡資料交付于他。
起初蘇穆煜并不願意,又是一樁“夙願案”。這類任務多多少少都會令人生出恻隐之心,以己度人,易地而處,若不是一副鐵石心腸,早被這大大小小的不情願不甘心給弄得身心疲憊。
安如風的亡魂憑着這些未能完成的執念,拒入輪回眼。依附當年他離鄉時所鑄的那把青銅劍,這一徘徊,便是春來秋去千百載。
早些年還不至引起“那幫人”注意,因劍內魂魄太過兇悍,直到近幾年,才漸漸浮出水面。輾轉幾個藏友,最後進入蘇富比拍賣。
有了蘇連二人“破劍”之役,才有現在這個局面。
如今安如風的魂魄還未回到這裏,因時空差異,蘇連二人早了一步。他們在等,等到安如風的魂魄回來,這一切便塵歸塵,土歸土。
蘇穆煜站了會兒,忽而回身。他伸手指往長安,問道:“知道那裏有什麽嗎?”
連鳴順着看去,霞光勾勒蘇老板的側臉,實在惑衆。松松垮垮的衣袍一副纨绔之态,但眉間郁結又生出些愁雲慘霧。
他思索片刻,道:“真龍。”
“對,也不對。”蘇穆煜笑了笑,“是殺生大權。”
“不,那裏是長安,是聖上,是江山社稷,是……黎明百姓的天。”
蘇連二人一頓,轉身向後。安如風只剩一縷幽魂,立于青銅劍上。魂魄缥青,隐約能見其生前英姿。
“如風。”蘇穆煜道。
“阿煜,你早知,對不對?”安如風聲音沙啞,完全失了少年人的溫潤郎朗。
蘇穆煜沒有否認:“是,我知。如風,幾千年過去了,你再不走,屬于你的輪回眼就該關閉了。”
安如風的眼神往他身掠去,那一眼,望到很遠。那一眼,直望長安。
“我會走,阿煜。夙願已了,無牽無挂,我當然會走。只是阿煜,我想再尋三個疑惑。”
蘇穆煜沉默半響:“你問。”
安如風道:“淮西割據之戰,結局如何?”
蘇穆煜道:“自是全勝,收複藩鎮。”
“我入輪回,下一世還能與蕊娘再續前緣否?”
“蕊娘早渡,恕我不知。”
“最後一個,”安如風将眼神收回,一寸寸掃過他們腳下的城牆,“你告訴我,大唐當真會亘古亘今,永世流傳否?”
蘇穆煜沒有立刻回答,空氣間隐有波動,悲怆的氣氛悄然籠罩。約有一個“否”字将從蘇老板口中跳脫而出,直至沉默的連鳴突然道——
“當真。”
安如風像是松了一口氣,憋在心頭的那口氣散了,連魂魄之形也變得飄渺起來。
兩人一魄相顧無言,半響,蘇穆煜上前執劍,抽離魂魄之時,道:“如風,作別罷。”
安如風轉過身,那衣衫翻舞,恍然間似戰火紛飛,大夢一切還歷歷在目。他曾胸懷黎民蒼生,豪攬鴻鹄之志。說到底,還是敵不過命格使然。
他這無名士卒最平凡而短暫的一生,又有何資格被後人銘記。
安如風對着萬川河山怆然一拜,朗聲直達千裏——
“願吾皇國祚綿長,千秋萬代。唐魂不滅,社稷永傳!”
驟然間,狂風拔地而起,遠處瑰麗的霞光閃過不滅的焰火。耳邊響起浩瀚詩聲,如歌如泣,恢弘浩蕩。
安如風消失不見。
他們身後是世事無常幻化江海無邊,他們身前是空間移換光影無垠。
皎月西升,耀日東沉。有誰在喚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鐘罄和鳴,鼓聲滔天。
荒草叢生的殘垣斷壁不斷下沉,從天邊翻轉而來的世界不斷上升。須臾之間,移山填海。錘聲铿锵,通天徹地。
江山湖海鬥轉星移,千秋百代急縱而去。
世界震動起來,空間再次不斷崩壞。一半黑夜,一半白晝。驚雷瓢潑,天幕如蓋。
蘇穆煜穩穩立于城牆盡頭,宛如滄海之中一葉扁舟。他是引路燈,他是掌舵人,他撐着橹杆,一搖,便是半個人間。
連鳴跟随其後,大有槳聲燈影,願陪君觀海聽濤之感。
許久,蘇穆煜問:“連少,為何要騙他?”
連鳴道:“蘇老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蘇穆煜一愣,複大笑。笑聲如歌,如連鳴胸腔陣陣心跳。他轉身,伸出食指抵在連鳴心口上,眉梢輕佻,意思是連少,深得我心。
蘇穆煜抿了抿唇,一聲輕嘆:“走吧,連少,回家了。”
話音剛落,眼前驟然一黑。
實際上,連鳴也算不得撒謊,只是他未将所有後續告知安如風。
元和十二年孟冬,時大風雪,旌旗裂。李愬大軍夜襲蔡州,日夜兼行,四鼓,至城下。叛軍皆無一人知。破城,擒拿叛軍吳元濟。懸軍奇襲,大獲全勝。
同年仲冬,叛軍吳元濟被斬首,唐憲宗诏免淮西賦稅兩年,安置家屬,葬陣亡将士。其有一人,死無全屍。後經調查,此人張申。他攥緊的拳頭裏,拿的不是刀,而是當年安如風贈與他的兄弟信物。
風再一吹,血沙飛揚,散落的人,終被吹往命運的天涯。
淮西割據三十餘載,經中央軍三年征戰,複歸大唐。
後收成德,平定淄青。強勢鎮壓因安史之亂而興“否君臣之節,營自家社稷”之思想。
至此,歷時十四餘載的削藩戰争宣告勝利結束。
史稱“元和中興”。
然,治标不治本,軍事上的大刀闊斧并不能使得唐王朝從根本穩定。
大夢之中,酒酣之時,蘇穆煜曾問安如風對“治國安家”有何看法。小小少年還是那樣意氣風發,他搖搖晃晃呆頭呆腦,說出的話卻令人眼前一亮。
雖是酒後醉言,倒也可圈可點。
安如風曾道:“事農者,國之本也。如今戰火連綿,百姓都跑了,莊稼誰種?糧食從何而來?這仗啊,不打不行。可要是這麽打下去,到頭來,當心本末倒置。”
蘇連二人暗暗贊嘆,卻不附和。他們深知後事如何,少年郎憑着醉意倒出心裏話,洞穿國家飄搖後的深淵大局。
元和十四年,庫部員外郎李渤上疏:“臣出使經行,力求利病。竊知渭南縣長源鄉本有四百戶,今才一百餘戶。懿縣本有三千戶,今才一千戶。”
“尋訪積弊,始自均攤逃戶。凡十家之內,大半逃亡,亦須五家攤稅。”
“夫農者,國之本,本立然後可以議太平。”
然太平未來,盛世也去。唐憲宗後期沉迷仙術,被宦官謀害。憲宗死後,各藩鎮卷土重來,宦官縱權。
堪堪百餘年後,曾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就此分崩離析。
戰火無情,倒不如講權欲熏心。
古今亡靈千千萬,以白骨作祭,扛起每一個幾經輝煌與衰亡的金玉王朝。
安如風只有一個,卻也可說有無數個。他是歷史長河中平平凡凡的一支分流,搖曳的魂魄在這江濤中一直走。他的身前是壓在萬山脈絡下的理想與抱負,他的身後是不可阻擋的時運大勢。
他就向着前方那道光亮一直走去,他的靈魂歌且舞。十年後,百年後,還有下一個安如風,如他這般為了黎民蒼生越衆而出。
沙礫成塔,朝代更疊。安如風從分流走到江湖,走向廣闊無邊的大海。
是輪回,亦是新生。
安如風沒有回頭,他身後響起一片沙場號角聲,似為送別,莫名悲壯宏大。有聲音從時空盡頭傳來,經久不息回蕩。
這個聲音朗聲唱別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漸漸的,同樣吟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彙集起來,整個輪回道上被這恢弘凄涼的吟誦聲共振着,像無數戰士亡靈大口喝酒,應和而歌。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永去不回,迷途遙遠。拉弓射箭,雄心永在。身死魂存,英雄不朽。
此後,七海連天也好,滄海桑田也罷,無數個為志向酩酊大醉的人,終會再次走上這條道。
雲荒連綿萬裏,将士征戰幾時。國家大業,肝膽忠心,家破人亡仍願吾國昌盛。
總要有人犧牲,總要有人将鐵骨注入冷劍冰鋒之中,做那世間最最孤高的一把劍。
這是安如風。
——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一卷《國殇》 完
作者有話要說:
①“陸斷……鹄雁”——《史記?蘇秦列傳》
“光芒……寒泉”——《龍淵夜月》清及民國/陳銘鑒
“李愬夜襲蔡州”——《資治通鑒?唐紀》
②“棠溪城毀滅”這一事件,百度上有資料寫的是在元和十二年冬季被毀,但也有史料表明是在夏季,馬少良帶兵毀城池。
據《資治通鑒》和《唐憲宗本紀》,推斷出應是馬少良在夏季戰嵖岈山時搞出來的事,但不完全确鑿。
關于棠溪城被滅一事,能查到的史料中所透露的信息太少,幾乎是參參幾筆。
老七根據當時大軍在冬夏二季的行軍路線地圖,做了對比。發現還是夏季被屠城這個信息更為可靠,因夏季駐軍馬鞍山一帶,距嵖岈山更近。
而冬季大軍行至蔡州,地理位置上來講距離棠溪城與冶爐城更遠。
所以老七選擇了“夏季滅城”這一信息。不是很懂的甜心,可以去我微博@公義千秋。
今晚會将地圖放出,大致标出地理位置。
③終于把第一個故事寫完了,明天開啓第二卷民國背景,關于“一代京劇名伶與軍閥纨绔”的故事。背景地點在上海,可以透個底,這個故事甜也肯定是有的。
一直認為民國是我內心最羅曼蒂克的時期,滿足古今的共存與交鋒。
名伶與軍閥這個設定挺俗套的,但這一局,應該很妙。比第一卷妙。
(甜心們:可TM閉嘴吧你!別在這兒日常吹!
溜了溜了,明天連少和蘇老板的對手戲開拍!明天見,甜心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