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國殇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安如風,是早就死了的。
元和十二年,中央軍大旗揮向淮西割據的第二年,安如風從軍三年,最終做了逃兵。
他未如“大丈夫生于亂世,當立不世之功”那般赤膽忠心地死于戰場,也未建功立業,衣錦還鄉。
他像狗一樣狼狽地出逃,不出一日便被緝拿逃兵者圍了個前後合擊。
安如風在那一刻醍醐灌頂,唯有自己前腳剛走,張申後腳立刻禀報上奏,自己的行蹤才會敗露如此之快。
安如風心頭最後那點“生死之交”的過命情,也灰飛煙滅了。
但他未被押解回營,安如風生得傲氣,死得決然。他不顧追兵緊逼,寶劍出鞘朝着棠溪城方向毅然自刎。
追兵面面相觑,面對這一幕,他們不知如何是好。
張申有了嫉妒,這個不假。但比起嫉妒,他更願意安如風留下來陪他“同生共死”。據《捕亡律》,安如風潛逃一日只需徒刑一年,這一年,張申會想盡辦法讓安如風留下來,留在軍營中。
這就應了連鳴那句:但凡經見過死亡的人,他會眼睜睜見別人逃命,而自己留在這兒繼續送死?
不會的,人性使然。
人的惡,若不以最大惡意去揣度,便瞧不見那根底的淤泥與黑暗。沒有人是黑白分明的,沒有真正的聖人,也沒有真正的惡人。
亦如每個聖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但每個罪人也都有潔白無瑕的未來。*
那些灰色溫吞地帶,構成了這世間最最動人的情愫。有愛才有恨,有怨才有怒,有矛盾糾結,才有最後的寬容與退步。
安如風在臨死時,确實怨了張申。
他總以為兄弟情是不參其餘任何欲念,他死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頓悟,人與人相逢本就是一場奇妙,至于它最終走向何處,當事人說了不算。
這世間萬物本沒意義,人與人相逢,又有何意義?賦予這些東西意義的,都是人自身。
所以,若說安如風對張申因情生怨,倒不如說,他對自己失望罷了。
安如風死在逃亡途中,便也不存在與張申飛鴿傳信之事。他在信內所表達的信任與坦誠,無非是自己的亡靈在大夢空間中行空臆想。
而關于密室,确實被竊。但卻在屠城之時,被中央軍的某位将領所發現。更為令人不解的是,安宅所處,也确實是張申有意帶人前去。
那安如風是否曾在生前告知張申安宅密室所在?是否留下了什麽可疑線索?
安如風咬着牙關不透露,因此存疑。
既然不是因為“貢獻密室刀劍”一事而做了逃兵,那是為何?
安如風從軍第三年,調往輕騎兵,正值意氣風發之時。三月初,他收到了來自棠溪城的一封染血之書——安秦二氏,慘遭滅門。
那一刻,安如風坐在馬鞍上眼前一黑,後腦勺霎時嗡嗡作響。他雙耳一瞬失聰,捏着信紙指節泛白,他張開嘴,終是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這封明顯被人扣押過的信書,算上驿站所耗費的時間,安秦兩家滅門,已是三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三個月之前,肅殺隆冬。雪末如流星下墜,寒風比刀刃凜冽。
安如風剛得一令,從此進入輕騎兵,少年得志笑逐顏開,哪能憶起家書已斷數日?
為何爹娘久久不問歸期,為何蕊娘日日不再來信,為何安如風察覺到這一切有失常态時,已是數月之後。
是了,爹娘、親人、蕊娘、秦家,他們都死了。
早就死在了敵人的槊馬橫刀之下,沒有人會想起他。
他當真于這世間,茕茕孑立,迥然一身。他想頂天立地,卻無法蝼蟻捍天。
安如風失了安家,失了秦家,他先是沒了天,再是沒了地。
理想與後盾都髒了。
本該做鷹隼搏擊長空的雄鷹,卻精疲力竭地不斷崩壞。
安如風盯着那封血書,想了很久。自己這般執着于建功立業,執着于功名,是為哪般?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自己選的,就不要令人發笑了。
安如風承認自己慫了,他手提寶劍不斷斬殺敵人,卻還是失了至親至重的人。他未見上亡者最後一面,留在這裏,又有何用。
安如風的将軍夢破碎,陡然生出逃回棠溪城的想法。很奇怪,他沒有如同其他人那般對敵軍生出滔天的“殺父之仇”,亦沒有戰死沙場的想法。
他忽然看看手中寶劍,将其折彎——棠溪寶劍,可彎達九十度至一百二十度。
劍,亦喻人。喻人品格,喻人抱負。大丈夫者當如劍,行俠仗義,立身立國;亦如劍,能屈能伸,柔韌剛勁。
安如風自欺欺人想:幾年前我伸了,如今屈一下,又何妨?
安如風出逃之事,當真他內心想的什麽,誰也無法揣度。
可以說他直面了內心的恐懼,他從踏上戰場的第一天便怕了,此事作為引火索,幹幹脆脆将其內心的灰暗引爆。
可以說他為回去追尋至親至愛的亡魂,雖是屍骨已寒,但不為他們立碑,于心不安。
也可以說他對這場荒謬的、同袍之子互相殘殺的戰争徹底失望,他要回到棠溪城,或隐于市坊,或藏于山谷,最終隐姓埋名一輩子。
無論哪種說法都好,安如風脫去鑄劍神童的外衣,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是人就會怕,會恐懼死亡,會心生怨念,會在意志力不夠強大時,臨陣脫逃。
所以安如風死了,撇開張申的自私來說,他更應該問問自己。
所謂人一世修行,最終都是要回頭看看自身的。
安如風還有一個放不下的執念,便是蕊娘。這個跟了他十幾年,最終沒能守得雲開見明月的女子,成了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其實再早一點,自己醒悟再早一點就好。花開堪折直須折,及時行樂。早一點告訴蕊娘自己的心意,不要總想着衣錦還鄉榮歸故裏時再娶她,多好。
再看今日,什麽都沒了。
黃粱大夢一場空,錯錯錯。
安如風自刎時,他生前種種于眼前飄過。即後世所謂“走馬燈”。
他不甘與蕊娘的緣分在此結束,因而建造大夢,給蕊娘一個名分。他只是遺憾,對此,真就只有遺憾。
他在夢中娶了蕊娘,他們喜結聯姻于棠棣花開的春季。漫山遍野的粉白夢境,翠色山河的昨日之夢。
仙署棣華春,當時已絕倫。
安如風在逃亡途中做了一個夢,夢到蕊娘一身金絲鳳凰大紅袍,揭開頭蓋的一剎那,笑靥如花。
在那個夢中,他就已經死了。
自空間崩塌後,眼前景色驟變。他們目及之處荒草叢生,沒有戰火,沒有人煙。野草齊腰,旭日初升的東方,剩有一堵城牆。
也不能算作是城牆了,頹垣斷壁。
蘇穆煜帶着連鳴從城西走到城東,兩人順着石梯攀登而上。四周寂靜無聲,似是連活物也沒有。
連鳴忽然道:“蘇老板,這般情況?”
蘇穆煜笑着回頭,幾分認真打量,幾分揶揄玩笑:“連少,合着咱們跨時空多久了,現在才知怕?”
連鳴認真道:“蘇老板,荒無人煙。”
人最怕的是什麽,是孤寂。
滄海萬裏,九州千丈,獨你一人,不懼?怎麽可能。
蘇穆煜瞧着他,快要瞧出一朵花。最後終是收起眼裏的審視,轉了轉手上的翡翠扳指:“無礙,連少,一會兒莫要出聲。”
蘇穆煜轉過身去,默念着什麽,速度極快,聲音很低。連鳴并不在意,他暗暗松口氣,看來蘇老板暫時放下了對他的懷疑。
很快,蒼穹驟變,一陣狂風拔地而起!
方才晴空萬裏,霎時霞光耀眼。
連鳴下意識眯縫起眼,他用手捂了下眼睛。再次緩緩睜開時,眼裏是掩不住的震驚。
蘇穆煜屹立城牆之上,眼前山河破碎,凄絕蒼涼。他面前憑空騰起一串走馬燈似的畫面,蘇穆煜正伸手在上面緩緩移動。
蘇老板眉頭緊鎖,衣袍吹得獵獵作響。美妙的腰線一覽無餘,青絲狂亂潇灑不羁。他将畫面一幀幀向左邊劃拉,陌生的一幕幕,這才是安如風真正的人生。
忽地,蘇穆煜停下動作,連鳴擡眼望去。
走馬燈定格在最後一幀。
兩人心頭同時一震,又同時移開眼。
畫面上,依稀還是大軍屠城,百姓慘死,火海與驚呼一片。
安如風站在那裏,雨還在下。他渾身濕透,冷意擋都擋不住。安如風的腳邊,躺了一具屍體——大約五尺,藍衫盡染血色。長長的頭發混在血水與泥水之中。
風吹過,吹開屍體臉龐的發。
——是蕊娘。
安如風的喉結滾動幾下,他緩緩蹲身,雙手捧住少女的臉。安如風慢慢俯身而下,在那早已血色殆盡的唇上,落下深深一吻。
太遲了。還是太遲了。
他們從小到大,從生到死。走過總角之宴,歷過勞燕分飛。
卻只有這一吻。
陰陽相隔,物是人非。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作者有話要說:
①嗯.....安如風和秦蕊的結局,大概就是這樣了。
其實老七也很喜歡他們,也想給HE。
但是歷史上,棠溪城當年确實被屠城了,因為種種歷史原因,下一章會提到。
如果不這麽寫,那就是歷史事故。既然依靠了一定史實,還是要寫得合情合理,更有說服力一些。
②老七一般不會為了虐而虐,也不會為了甜而甜。這種事一般是水到渠成的,它就像我們生活一樣。不經意難過,不經意開心,才不會顯得那麽尬甜尬虐。
老七在寫故事前,也會斟酌一番,若是能合甜心的胃口,老七自是非常開心的。
③安如風這個角色,我沒有給他安排好一點的結局,是因為他本身的年齡與經歷有缺陷。做事做不到深思熟慮,最後自刎于逃亡途中,應是最好的選擇。
老七不會給他太多光環,不會一騎絕塵那種。他就是一個鑄劍很厲害,但其他與常人無異的凡人。他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老七盡量不去幹涉他,希望呈現原本的人性在裏面。
如果甜心們能夠有二三體會,老七打心底高興。若仍舊迷惑,也只能怪老七筆力欠佳,日後定再接再厲。
早安,甜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