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國殇
連鳴這醋吃得挺玄幻,半大孩子也不放過。安如風着實體驗了一把什麽叫做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明眼人都能看出蘇穆煜偏心到姥姥家去了,何止是青菜多四片這麽簡單,自從安如風變得沉默寡言,蘇老板擔心地陪吃陪喝還□□。
連鳴身邊沒了溫柔鄉,自是恨得牙癢癢。他曉之以理,動之以利,大意是:你看人家如風多大啦,又不是要阿娘陪。蘇老板你開個價,晚上睡得好涼好涼,咱倆互相取暖還能增進感情。
蘇穆煜不肯:“連少,寒碜我?什麽叫我開個價,合着當我小倌吶?‘北裏’、‘教坊’、‘平康裏’*,縱橫九州,我這樣的好找?”
“不好找不好找,”連鳴道,“我就找你,不知蘇老板對景德鎮窯雞缸杯感不感興趣?”
蘇穆煜眯了眯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抿着唇笑,指頭繞着青絲道:“連少,咱明人不說暗話,你想幹甚?”
連鳴盯着蘇穆煜眼睛,道:“蘇老板這話說得不親近,搞得像我有什麽陰謀陽謀。我就心疼如風這孩子,畢竟蘇老板的睡姿怕是只有我能駕馭得了。”
蘇穆煜接受建議,但不思悔改:“連少,說白了,你吃醋。”
連鳴一頓:“我為什麽吃醋?”
“為……”蘇穆煜忽然皺眉。
沒毛病,連鳴為何吃醋?情感上他沒理由産生這種情緒。為何自己會一口咬定連鳴吃醋了?
蘇穆煜深谙成人世界的暧昧博弈,無論最初兩人是看對眼還是互看不順眼,只有在度過彼此相熟的互撩階段,撩對味兒了,才會對另一方身邊出現的同性産生敵對情緒。
即所謂由喜歡産生的占有欲。
據此而論,連鳴與蘇穆煜目前一直徘徊在互撩階段,對不對味兒還不知,何來好感,何來喜歡?
蘇老板自戀一點想,算作連鳴單方面喜歡他好了。可此前兩人從未見過面,更無貨物賣賣上的交涉,連鳴難不成是喜歡傳言中那個他?
喜歡那個無商不奸、陰險狡詐、羊面獸心的蘇老板?若是如此,蘇穆煜搖搖頭,他憐憫萬分地看向連大少,這人病得不輕。
連鳴被看得莫名其妙:“蘇老板?”
“哎,”蘇穆煜将青絲半紮,攏了攏衣袍,妖得一匹往門外走去,“連少,現在既然有得撩,你就趕緊吧。也許以後沒得撩了,有一頓吃一頓。”
連鳴不知他發哪門子瘋,只得揚聲道:“雞缸杯不感興趣,那粉彩白鹿圖尊如何?”
剛剛挺直腰板邁出門的蘇老板耳朵一動,腳下一拐,當即轉了個方向。貞潔剛烈的神色俨然換為咱倆關系就是好:“連少,客氣客氣。”
連鳴挑眉笑:“原來如此蘇老板高風亮節,自是不願與我等銅臭商人做買賣。”
蘇穆煜深怕他反悔,立刻否認:“連少!好說!兩件一起呗?”
連鳴:……
蘇老板這口氣,倒不像是好說之人啊。
連鳴縱容得無厘頭:“兩件一起也不是不可,但蘇老板應我一事如何?”
“你講!”
“今晚素菜面,多給我幾片菜葉呗。”
蘇穆煜忽覺此人計較到令人發指,琢磨半響,滿腦子雞缸杯白鹿圖。
蘇老板艱難道:“五片,不能再多了!”
連鳴想,倆古董換蘇老板幾片偏心的菜葉子,值當。
蘇穆煜想,我到底什麽時候招惹過連少這號“大人物”。
連鳴是個小氣鬼,不僅體現在砸錢博笑投其所好,還體現在牽人紅線亂點鴛鴦。
安如風為劍失心瘋,走火入魔到神鬼不懼。現在安小狼的日子過成了兩半,一半鑄劍,一半躲在房間裏,關起房門不知搗鼓什麽。
至于吃喝拉撒睡這些生理需求,均被他扔在了生活的夾縫裏。
蘇穆煜覺着這麽下去不是個事兒,連鳴當機立斷書信一封,把遠在棠溪城的蕊娘給招了回來。
蕊蕊本一好姑娘,被安如風氣得以淚洗面幾日,接着似任督二脈全通,天天在家挑燈練劍。
連鳴的信鴿剛飛進秦家大院,要不是下人叫得及時,指不定被紅了眼的蕊娘劈成兩半。
大小姐心結難開,慢悠悠接過字條,杏眸一掃,驟然臉色大變。她不顧閨中儀态,當即拎了行囊策馬離家。秦老爺在後面呼天搶地——哪家女兒能做到如此下賤?當真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寵得真是無法無天、失了規矩!
蕊娘才不管,風馳電掣一路狂飛到冶爐城,字條上參參幾筆深深刻入她心。就算此刻天地崩壞,定不能扭轉她追尋安如風的決心。
蘇穆煜還在院子裏犯困,明明都快夏季,春困照樣來得毫無征兆。他懶趴趴地倚着石桌,美人臉上無精打采。
忽地驚起一陣馬匹嘶吟,依然風風火火、先聲奪人的蕊娘将馬鞭子甩得“啪啪”作響。
“安如風!你是不是快死了?!”
蘇穆煜直起身子,剛想與蹿進院內的蕊娘打招呼。誰知小姐姐擰着眉結,靴子踩着地面“噔噔”響,龍卷風似的擦着蘇連二人疾馳而過。
是連正眼也未給一個。
蘇穆煜半響回過味來,他轉頭盯着連鳴:“你給蕊娘說什麽了?”
連鳴低頭看手,骨節均勻,十指修長。他道:“安如風走火入魔,病入膏肓。”
……
蘇穆煜扯扯嘴角:“連少,不愧是讀書人。斟酌用詞非吾輩能比。”
“哪裏哪裏,胡謅而已。”連鳴笑得十分春風得意。
蘇穆煜見其陰謀得逞,瞪了他一眼不做評價。反正蕊娘來了,安如風至少不會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複雙臂交疊枕在桌面上:“困。困困困。”
連鳴擡眼看看日頭,道:“蘇老板,進屋去睡,一會兒該涼了。”
“你說春天都過了,夏天也來了,我怎麽還是這麽困。”
“你是昨晚沒睡好,如風愛搶被子,你又容易風寒,怎麽搭配得來?”
言下之意,讓你跟我睡,你偏不。睡得不安穩怪誰?
蘇穆煜半眯眼,似笑非笑輕聲道:“連少,我想與你困覺。”
“嗯?”
“困覺,困覺你懂?”
蘇穆煜玩心大起,一副“只要你說好,咱們立刻上床學姿勢”的模樣。
連鳴同他對視片刻,忽而笑了:“蘇老板,這是要我抱你?”
“抱”字一出,味道驟變。原本隐晦的試探變得暧昧而直白,蘇穆煜薄薄的耳廓不由自主地發燙變紅。
他轉過臉去,慫得一匹:“誰要跟你抱,不困覺!”
連鳴不敢大笑,深怕到手的五片菜葉子被自己笑飛了。他只是一拍大腿,強忍着想要吻上蘇穆煜的沖動。
再說另一頭,飛奔而至的蕊娘滿心四個字——病入膏肓。她穿過不大的院子,拐了兩個彎,直奔作坊而去。
蕊娘心急火燎地推開門,爐火燃得正旺,安如風不在。蕊娘吓得魂飛魄散,瞬間主心骨似有分崩離析之勢。
安如風是何等劍癡,這個點兒,天大亮,他居然沒鑄劍!
蕊娘心中立刻勾畫出一個骨瘦如柴,面若菜色,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形象。走之前還好好的,怎麽能突然病倒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同蘇連二人再次确定情報的可信度,還一個勁麻痹自己:我才不喜歡安如風。
殊不知有句話叫關心則亂。
蕊娘将馬鞭捆在腰際,照樣飒爽英姿男兒裝。她身着長袍,是比一般的青年才俊還要俊上幾分。
此時蕊娘皺着眉頭,無頭蒼蠅般撞向安如風的起居室。大概是習慣使然,身未至,聲已至:“安如風!阿風!你可不要死了哇!”
幾步之遙的起居室,猛然響起一陣杯碟盞碗碰撞落地之聲。像是什麽人慌了神,正在急速收拾殘局。
蕊娘以為安如風有個好歹,行動更快!
她三步并作兩步推開房門,一轉頭,床上沒人。再一轉頭,安如風蹲在木桌前慌張撿起硯臺與筆。
兩人視線相對,均從對方眼裏看出了“大驚”二字。
蕊娘道:“你沒病?!”
安如風道:“你怎麽來了?!不對,等等,什麽我病了?!”
兩人同時停下動作,氣氛一瞬變得僵硬。下一秒,兩人又同時動起來。蕊娘擡腳往安如風走去,後者慌忙直起身,手忙腳亂地收拾桌上紙卷。
蕊娘到底晚了一步,她猛地拍拍木桌,桌腿很不經事地晃了晃。
“安如風你又騙我。”
“小祖宗,我騙你什麽了?”
“你沒病!”
“我本來就沒病。”
“那你為什麽說你病了?”
“我什麽時候說我病了?”
“鳴哥傳書給我,說你走火入魔,病入膏肓。”
安如風:……
那還真不是我騙你……
安如風想起倆大爺就頭疼,真是沒一個省心的。他暗戳戳将收好的紙卷置于身後,堪堪笑道:“蕊娘,鳴哥可能誤會什麽了。你先出去,我……我一會兒出來。”
蕊娘是個心大的主兒,實際只要安如風沒事,她也就沒什麽事。私心來講,要不是這封信給了她再次追過來的理由,她可能會一直拉不下這個臉。
而安如風,也斷然不可能主動尋她。
蕊娘輕哼,剛要轉身離去,腦中靈光一閃,忽覺事有蹊跷。她猛地轉過身來,雙眼盯着安如風,似能把他看穿。
“阿風,你背後藏的什麽?”
安如風不想蕊娘如今心思越發細膩,小時候常玩的把戲已經騙不了她。現在措手不及,思緒混亂。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道:“沒、沒什麽。”
“沒什麽就是有什麽,藏的什麽?給我看看。”
“真沒藏什麽。”
“安如風,”蕊娘突然降低聲音,她望着他,望了幾彈指。她突然側過頭,語意莫名難堪,“……你是真的長大了……以前,以前你從來不會瞞着我的。”
安如風忽覺心頭沉重一擊,他道不清是蕊娘的話讓他更難過,還是蕊娘突然不再對他任性而為讓他更難過。
或許兩者都有。
安如風深吸口氣,如在內心與自己較勁。最後他雙一垮肩,慢慢将藏在身後的紙卷拿出來。他不是輸給了自己,而是輸給了蕊娘——輸給這個将自己放在心上近十幾年,珍之又重的姑娘。
蕊娘說的沒錯,很早很早之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之年,他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蕊娘見安如風交出紙卷,不敢相信似的愣了半響,接着她欣喜接過,展開畫紙的一瞬間,滿臉笑意如寒冬三尺僵在臉上。
紙卷之上,亭亭玉立一少女,顧盼生姿、腰若拂柳,三千青絲風情撫肩。杏仁眸,柳葉眉,笑靥如花,人比月嬌。
作畫者筆鋒圓潤,下筆篤定,好似已将此人在心裏勾畫了千千萬萬遍,閉着眼也能畫得生動傳神。
畫上的姑娘,雙眸視着遠方,有兒女柔情,也有俠肝義膽。
安如風紅了臉,垂下頭不說話。
蕊娘卻紅了眼,擡起頭看着他。
半響無言,窗外鳥鳴如雷響,窗內兩人心如擂鼓。咚、咚、咚,一聲一聲,安如風咽了口唾沫。他忽然覺得——同女子表白,真是比上戰場還難。
蕊娘輕輕将畫卷放在桌上,她指着畫中那人,一字一頓道:“安如風,你這還叫不喜歡我?”
畫上那人,分明就是十五及笄,少女初長成的秦蕊。她發髻後頭那支簪子,正是安如風送的。
安如風不再辯駁,他妥協将這副畫卷交出去的瞬間,他便直面自己的心意,開弓沒有回頭箭。
既然他想好了要重新過這一生,那麽,給蕊娘一個名分,亦是他的心願。
蕊娘見他不回答,以為他還想抵賴,再次強調:“安如風,你真的喜歡我。”
“是,”安如風忽然擡起頭,認認真真看着她。少年郎俊逸萬分,篤定又鄭重,“蕊蕊,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蕊娘卻驀地後退一步:“阿風,你不娶我,你就別說了。不要拿我開心,我會當真的。”
安如風不再出聲,他伸手捂住蕊娘的耳朵。
安如風輕笑幾聲,眼裏盡是柔情萬丈:“你不用聽我說,你只用看我怎麽做。”
蕊娘盯着他,只覺眼睛酸澀。這算做什麽,多年來的念念不忘,終是得到深井的回響。然而不等她激動的眼淚滾落,安如風叮囑:“別哭,蕊娘,你別哭。”
蕊娘咬咬唇,擡頭抹了把眼睛。
安如風牽過蕊娘的手:“讓我看看。”
而蕊娘推推搡搡紅了臉,她攥緊拳頭,想要背到身後。
“讓我看看。”安如風道。
蕊娘不允,想起那雙手內是怎樣的可怖與不堪,下意識死死咬住牙:“有什麽好看的,不都是手麽。”
安如風不置可否,到底是個男人,力量懸殊。他扣住蕊娘的手腕将其反轉,然後展開了那捏得發白的五指。
安如風眨了眨眼,指腹輕輕刷過蕊娘的手心肉。這是一雙屬于女子的纖纖玉手,摸起來,卻有如鈍鐵。
掌心內滿是厚繭,失了女兒的嬌柔。那些生硬硌手的線條,粗粝的質感,令安如風差點控制不住情緒。
蕊娘藏不住醜陋,有生以來頭回産生了悔恨。男人愛的,定是那女子的柔軟細膩。
她不得不強裝灑脫:“這算不得什麽,江湖兒女哪有沒……”
安如風突然打斷她:“蕊蕊,你是個姑娘。”
蕊娘幾乎要落淚了。
十幾年來,旁人總說她有失女兒本分,說她大膽,說她不矜持自愛,說她錯了性別。有人把她捧到神壇,有人把她貶入泥土,卻無人跟她認真道:蕊娘,你是個姑娘。
只有安如風,從頭到尾,只有安如風。
這讓她怎麽放下。
蕊娘道:“阿風,你不嫌棄?”
“我為什麽要嫌棄。”安如風盯着她的眼睛,你這手上有一半的粗粝,都是我給予你的啊。
蕊娘道:“好,你不嫌棄就好。”
“蕊娘,你就不怕別人怎麽看你?”
“阿風,你是知道的。我早就不在意了,別人道我不要臉,別人道我不矜持,所有人都說秦家大小姐,秦蕊被安如風抛棄,還恬不知恥地跟在你屁股後邊轉。”
“阿風,我要是介意世俗,我們便真的再也不會見面了。”
“阿風,你不娶我也就罷了,你不要趕我走了,好不好。”
蕊娘說得風輕雲淡,似乎并沒有祈求什麽。安如風張張嘴,什麽話也沒說出口。最後他張開雙臂,輕輕将蕊娘擁入懷中。
安如風本只是穿堂風,而秦蕊卻偏偏引山洪。
“走啦。”
一直躲在門後偷看的蘇穆煜勾起唇角,他輕聲在連鳴耳邊喘了口氣。
連鳴挑眉,一臉“蘇老板你要不要誇我”的神色。
蘇穆煜伸出手指在連鳴眉間一戳,笑得與妖孽無異。
他道:“行了行了,今晚跟你睡。”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北裏’、‘教坊’、‘平康裏’——唐代著名紅燈區。
紅燈區,大家都懂嘿嘿嘿.....
①再次抱歉!老七今天來晚了,所以字數增加近兩千,非常抱歉我的甜心們!
②大家不要抛棄老七┗|`O′|┛ 嗷~~,不然、不然我就潛規則蘇老板!
③頭一次還沒入V收藏過1000,老七真的.....開心到無法言語,謝謝收藏的大家!所以為了答謝大家,本章留言繼續每人掉落紅包。
你們都是老七的動力啊QAQ
④大家擔心如風的同時,不要忘了給連少出謀劃策啊,七家的攻,都是祖傳追妻難。
哭叽叽
晚安好夢甜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