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國殇
蘇穆煜察覺安如風變得異常忙碌起來,最直觀的表現是在做早飯這件事上。蘇老板身體矜貴,安小狼不做飯,蘇某人挨了兩頓餓,自然“降尊纡貴”地挽起袖子進廚房。
連鳴為了滿足蘇美人不知從何而來的虛榮心,一邊呱唧呱唧鼓掌,一邊大快朵頤。不得不承認,蘇穆煜做飯确實挺好吃。
猛地角色互換,蘇穆煜還經常适應不過來,賴床的毛病通通好了,現在換他吆喝安如風用膳。
“如風!如風!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蘇穆煜單肩倚門,對着院子聲聲叫魂兒。那勁頭跟老媽子似的,沒日沒夜呼喚愛子回家吃飯。
連鳴盯着眼前那碗素面直皺眉:“阿.....蘇老板,如風的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似的,一看就是徹夜沒睡,你去作坊看看,是不是又通宵鑄劍了?”
“我就納悶了,”蘇穆煜擰眉,回身不耐煩道,“天才和瘋子都是一家人吧?鑄那麽幾把破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是不是準備把命都搭進去?”
連鳴很想起身揉開蘇穆煜眉間的郁結,他用筷子撥了撥面條,道:“勸也勸了,那晚的秘密你也聽了。如風還要執意于此,能有什麽辦法?”
蘇穆煜不知跟誰賭氣,大抵是氣不過安如風這般死心眼:“我倒要去作坊看看,他還能上天了不成!”
自那日最後一封飛鴿傳書後,安如風開始沒日沒夜地鑄劍,失心入魔。他開始變得沉默,日日計算時間,唯恐自己速度不夠。
安如風認為,既然他給出了承諾,就要給大軍一個交代——就算現在将軍不知自己所做所為,總有一天會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安如風堅信,這一天很快就來了。
阿申在信上告訴他,這些時日軍隊忙于修生養息,除了防守駐軍,人人都挺松懈。他出逃一事,并無任何人知曉。
阿申還告訴他,一定要好好鑄劍,守好密室,斷不可讓叛軍得手!這于軍隊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只是安如風覺得很奇怪,為何阿申還要他打聽其他匠人家內是否有“相同情況”,鑄劍世家理應都會有一定數量的兵器儲存。
安如風如實在信內告訴張申,自家有,其他人有沒有,一概不知。
安如風這人,誠實本分,精于鑄劍,并不精于人情世故。他對鄰居的理解,僅僅是鄰居,是居住在他附近的人,是路過可以打招呼的人。
安如風的意識裏沒有“遠親不如近鄰”這一說,他認為自身是獨立個體,存于現世,紅塵萬丈世俗之情,都無法将他束縛。
遠親也好,近鄰也罷,安如風沒有閑情去刺探別人隐私,也沒有精力應付虛僞人情。
他只知鑄劍,當然,從前的從前,還有要當大将軍的志向。
安如風沒在信內透露給張申的是:他不要當大将軍了,他願将密室內所藏刀劍如數交與軍隊,他願唐軍鐵蹄收複叛軍割據。
可他更願功過相抵。
安如風設想大軍血戰嵖岈山那天,他就帶着蘇連二爺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阿申依照信上線索,帶着軍隊運走安家所有兵器後,他再悄悄回家。
安如風不想當将軍了,他要隐姓埋名改頭換面,重新過這一生。
為何?
只因安如風是在“逃亡”途中,才知安家上下死于叛軍橫刀。
安如風那時很狼狽,将軍夢碎了一地。作為平凡人,一個除了鑄劍,任何事也改變不了的平凡人,光是想要過好這一生,就已經很困難了。
他身騎鐵馬依然收複不了河山,他手拿利刃仍舊保護不了至親。
他恨着冷血無情的叛軍,幾乎是打碎牙合着血往下吞的仇恨。但他忽然茫然失措起來,縱然戰火擎天,書信淤塞,一年前安家滅門慘案也該震驚一時。
拿蕊娘來說,就算其他所有人都對此不屑一顧,蕊娘的家書也總該到了——更何況,前兩年戰争最烈時,安家秦家的書信,也不曾斷過很久。
那為何,為何安家滅門一事,活生生被壓下。安如風像個傻子一樣,被人蒙了雙眼,堵住耳朵。
只有可能是被人搞了鬼,書信被人偷看過,并且壓下了。
是誰?
安如風不敢想,他在路上順着思緒往下摸索片刻,渾身的“将軍夢”,瞬間涼透。
除了上頭的人或親近之人,誰也幹不出這等事。
安如風一心所向的唐軍,一心憧憬的廟堂,被人“病去如抽絲”般帶離了根骨。
安如風依然信任張申,那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但他到底沒有告訴張申,自己不當将軍了。
說他窩囊也好,說他善變也罷。
安如風突然看透了些什麽,忽然,他就不想争了。
人活一世,本就匆匆。順着朝代而來,再順應命格而去。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争什麽?争得太累。
意料之外,得知安家滅門的那天晚上,安如風在逃亡途中睡得很好。夢裏他回到了孩童時代,他清晰記得第一次見到秦蕊的場景,她衣袂翩翩勝似仙女,在棠棣花下提着木劍習武。
蕊娘從小偏愛男裝,而安如風生得斯文柔弱,被蕊娘一口認作小姑娘。
安如風從樹後鑽出,叉着腰紅着脖子大聲嚷嚷:“我才不是姑娘!我是男人!頂天立地,可以娶你的男人!”
小小年紀,口氣挺大。
換做常人,定要對此調笑一番。
蕊娘卻只是瞪了瞪眼,最後眼睛一亮,沖過去一把揪住安如風的衣領:“那你就是要娶我咯?你說話算話!君子一言!”
安如風漲紅臉,此時騎虎難下。良好的世家教養告訴他做人以信而立,安如風只得憋出四個字:“驷、驷馬難追!”
後來那場夢如何了?
好像是他終于迎娶蕊娘,她一身金絲鳳凰大紅袍,揭開頭蓋的一剎那,笑靥如花。
蘇穆煜果真在作坊裏找到了安如風,少年郎趴在旁邊石桌上睡得不省人事,冶爐中還燃着熊熊大火。蘇穆煜嘆口氣,心道自己造的什麽孽,非要接下這任務。
展世一還真把自己當祖宗,愛的供養供習慣了?明知蘇穆煜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臉黑手黑心不黑。
可從讓蘇穆煜接手安如風這件事上來看,展世一的心靈倒黑得像是非洲長出來的。
蘇穆煜腹诽此階段任務結束,回去定要狠狠敲“那邊人”一筆,這回送他清道光的景德鎮窯粉彩蓮花紋蓋碗,加描金八吉祥紋印盒都不好使!
但如果再加商晚期的父乙觥一件,那還是有商量餘地。
反正那幫人總有渠道搞到自己想要的貨,不坑白不坑。
對蘇奸商來說,這可都是血汗錢。
蘇穆煜琢磨着能有啥好處,走過去兩腳踹醒安如風。
他道:“知道睡哦?徹夜打鐵舒坦不?是不是還得給你拍拍掌,好牛逼好厲害哦!”
安如風從夢中驚醒,吓得汗毛倒立。猛地跳起來站了半響,他才道:“阿……阿煜?”
“什麽阿煜,”蘇穆煜見他還沒清醒,又開始不要臉,“我是你阿娘!”
安如風:“……阿煜,何事?”
蘇穆煜想起竈房內那碗糊成一陀的素面就糟心:“滾去吃飯!”
安如風整整衣冠,滿頭霧水走了出去。他前腳剛走,連鳴後腳便進了作坊。蘇老板氣鼓鼓地站在冶爐前吹鼻子瞪眼,有點像——神經病?
連鳴哭笑不得,走近了才聽到蘇穆煜對着冶爐認真數落:“都怪你!好好的爐子幹什麽不好,非要用來燒鐵!一燒鐵那小子就停不下來,你能不能別燒了!嗯?!”
再這麽下去,連鳴覺得從蘇老板嘴裏定能聽到“我命令你熄火”六字,幼不幼稚。
連鳴一把攬了蘇穆煜的肩,指頭在他頸窩處蹭蹭:“蘇老板,何必跟爐子使氣?”
蘇穆煜卻是問牛答馬:“連少,想吃我豆腐光明正大地吃啊。你手指頭蹭什麽蹭?”
連鳴噎了片刻,不合時宜地滾滾喉結:“蘇老板,連某人沒有。”
“你有。”
“我沒有。”
“我說你有你就有!”
“我……”
蘇穆煜一挑眼尾,百般多情如風拂山崗。晨曦穿過窗紙,碎金粉末映着爐火翩跹搖曳。連鳴看得心尖一顫,四肢百骸中的理智瞬間潰不成軍。
連鳴道:“好,我有。”
蘇穆煜笑得小人得志,張口便道:“連少,你再蹭蹭?”
連鳴拿他沒辦法,攬着他肩頭的手指再次捏了捏。
“讓你像剛剛那樣蹭,又不是叫你盲人按摩!”
連鳴:“……蘇老板,會出事的。”
蘇穆煜:“哦?出什麽事?”
“蹭一蹭,總會擦槍走火,蘇老板不怕?”
“連少——”蘇穆煜有意拖長尾音,如貓爪般撓在心窩裏,“你來試試嘛——”
話音剛落,安如風突然端着面碗闖了進來:“試什麽試什麽?我也試試!”
蘇連二人望着他同時一頓,心道不好,帶壞小孩。
接着,蘇穆煜對他笑笑:“如風乖,我在教你鳴哥如何舉起來。你不用,我估計你挺好使的。”
連鳴卻是盯着蘇穆煜道:“我舉不舉,蘇老板不知道?”
蘇美人一驚:“關我什麽事?!”
安如風大喊:“你們背着我做了什麽?!”
蘇連二人異口同聲道:“關你什麽事?”
安如風帶着小獸受傷的眼神,垂了眼簾,盯着手上阿煜為他煮的面,轉身揚長而去:“斷斷斷!世上男人都去斷袖好了!”
蘇穆煜正想笑,連鳴仍然盯着他:“蘇老板,人幹事?”
“我又怎麽了?”
“如風碗裏的青菜比我多四片,你這不是偏心是什麽?”
……
咩咩咩?
蘇穆煜愣在原地,只覺晴天霹靂。
小氣巴巴的連鳴還真是畫風清奇。
這是——吃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甜心們留言,都說如風這小子挺傻挺單純,沒錯,安如風确實這樣。
安如風的成長經歷決定了他會長成這樣的人,小時候被保護得很好,一心鑄劍,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家長輩放他去從軍,也只是送他去歷練。希望他能經由戰場厮殺,可以成長得更快。沒想到走了一條偏路,這是時代不對。
安如風始終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善”,他沒有多少朋友,所以他認為張申救過他就是兄弟,他對兄弟也願意無話不說。
安如風憑着這股善良,一直走到現在,所以他才會在路上撿了“別有用心”的蘇連二人。信他們流離失所,留他們住在風光不再的安宅。
安如風始終是天才,他經歷不多,但腦子轉得很快。安家滅門一事讓他瞬間想清楚了很多,人往上走,越容易失去一些東西。
得到與付出是成正比的。
安如風不願失去了,或者說他現在僅剩的這些東西,他想抓在手裏。回到棠溪城,他不再提及志向,只想最後完成自己的承諾,然後這輩子平平淡淡。
安如風還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要成長,可他沒有那麽多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