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國殇
據唐律《捕亡律》,逃兵罪名分為兩大類:出征臨戰逃亡,鎮守駐防出逃。
前者,出征途中逃亡一日徒一年,一日加一等,超十五日判處絞刑;作戰時逃亡處斬首。
後者,逃亡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最高加到流配三千裏為止,無死罪。
——
蘇穆煜冷冷看着安如風,徹底從撒酒瘋裏拽了出來。
他問:“安如風,你可知逃兵的下場如何?”
安如風認為他明知故問:“我知。”
“你知道還發什麽瘋?!”蘇穆煜突然一陣爆呵,恨不得沖上前去揪住他,“你自己算算,從出逃到現在,有幾日?”
安如風道:“約莫二十日。”
“二十日!處以絞刑!死罪!”
蘇穆煜伸手抵着安如風的額頭,不甘心似的猛力戳了戳。
安如風垂下眼簾,收好藏不住的落寞:“阿煜,即使我留在戰場上,亦逃不過死亡。”
“逃不過,也比現在好。”
“不會的,任何生活,都不會比當下好。”
連鳴拍拍蘇穆煜的脊背,側頭對安如風道:“你出逃一事,軍中可有人知?”
“有……一人。”
“誰?”
“我的過命弟兄。”
連鳴似聽到天大笑話,問:“認識多久?”
“約莫一年。”
“一年不到你也敢稱作過命?!”連鳴狠狠擰眉,“如風,你可知何為人心?”
這小子怎能如此單純,令人連責罵也不忍。
安如風篤定地搖搖頭:“不會出事的,他說了.....他會幫我隐瞞。”
“這能是他說隐瞞就隐瞞的?大唐軍紀何在?軍威何在!”連鳴學着蘇穆煜一指戳在安如風額頭上,“且不說他為何不與你出逃,就算是他一心報國,志向遠大好了。你用你的腳趾頭想想,任何一個在戰場上經見過厮殺與絕望的普通人,誰會眼睜睜看着別人逃命而自己無動于衷的?!”
這個世上,沒有真正的聖人一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經歷過死亡的人,每天都想着怎麽活下去,就算誰都明白——所有人無非是向死而生——可必須活着,認認真真活着,竭盡全力活着。
安如風瞪了瞪眼:“……他有他的前程,有他的志向,怎麽可能與我出逃?”
“如風,”連鳴嘆口氣,“交淺不言深,你好好想想罷。”
安如風眼底滿是晦澀之隐,最後他擺擺手,道:“無所謂,聽天由命而已。”
所謂的命格與生死,老天早就給你刻下了。
時間撥回一年前的冬天。
漫天雪粒如天庭打翻了萬頃粗鹽,亮晶晶的雪末子壓在唐隋鄧三州大軍的甲胄之上。黑壓壓的中央軍在這慘白的世界中,辟出一條醜陋瘡疤。
安如風眨了眨眼,睫毛上墜着沉重的雪花。然後,他接了一道喜憂參半的軍令。
安如風在從軍第二年冬末,終于擺脫火夫頭銜,從火頭軍調往輕騎兵。因其卓越的騎射與弓矢能力,再加上精明的頭腦和一往無前的孤勇,很快得到賞識。
令安如風哭笑不得的是,除開軍事訓練的課目*來說,一腔孤勇這回事,當真笑話。
無名士卒哪有什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勇氣。無非是身于戰場,橫豎最後一死——不想窩囊地死于敵人橫刀之下,那便自己沖上去,或許這樣還有一絲活命的可能。
安如風與他所提及的過命之交——張申,是在輕騎兵隊伍中結識的。
兩人年紀相仿,志向大同,且都是愣青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很快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
安如風記得很清楚,他們曾深夜夢回故鄉,接着在悵然若失中醒來。兩人掀開裹在身上的破棉絮,悄悄爬出軍帳。
那一年,他還是懷揣将軍夢的安小神童,軍營中的平凡士兵。安如風與張申二人,望着夜空中群星璀璨,偷偷互換一口濁酒。
後來也曾回想,那樣的日子,同樣是好時光。能在冷鋒之下茍且偷生,也能在大敵臨門時舍生取義。
兩人提及志向,安如風不掩鋒芒,豪言壯語道:“我要做那禦封大将軍!滅叛軍,驅蠻夷,為大唐鎮守江山。我要天下朝賀大唐,我願重振貞觀開元盛世。唐魂不滅,千秋萬代!”
那時的安如風與現在沒兩樣,一喝酒就話大。酒後吐真言用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過分。
張申當他撒潑,酒精繞着腦子跑了幾圈,半醉半醒笑道:“悄悄告訴你個秘密,我的志向也是大将軍!”
安如風搖搖晃晃轉過身,一掌拍在他肩上:“那、那怎麽行?大将軍、只有一個!”
“對對對,只有一個。我們都想做,怎麽辦?”張申又喝一口酒,把難題抛回去。
“嗯……”安如風愣了愣,道,“那我們各憑本事!”
張申突然大笑起來,對安如風的直率滿是揶揄:“好!好一句各憑本事!說得好!”
安如風咧嘴笑起來,星光閃閃的眸子裏像是覓到了真正的知音:“那、那我們說好了!以後各、各憑本事!上陣殺敵!”
張申低下頭,收斂瞬間滑過的陰翳:“對。斬首、奪旗、先登*。建軍功、耀門第。”
但他從始至終沒有告訴安如風,在他心裏,還有一句話:無所不用其極。
時間再往後,是兩人一次次浴血奮戰,從閻王手下奪命。斬首易得,奪旗困難,先登更是毫無希望。
安如風救過張申一次,很快張申也将他從快馬橫刀下拯救。
安如風所謂的過命,實則是窮途末路的偷生罷了。你與我,他與他,都是這樣從戰場上過出來的。
世間用鮮血洗滌,人命賤如草芥,他們不是大英雄,不是赫赫神威的大将軍,沒有人會記住無名士卒。
勝仗得來的恩澤只會落在将軍名上,名垂青史留三頁的也不會是這些用白骨鑄就盛世的小兵。
所以才會有人想往上爬,所以才會有人被功名蒙蔽雙眼。
安如風出逃之夜,張申問了他一句:“如風,志向不要了?”
這是安如風從軍第三年,他在輕騎兵內已小有名氣。隆冬已去,暖春降臨,此時正值大軍休整,而“不小心”探得機密的安如風,頭一回萌生了做“逃兵”的念頭。
初夏之時,大軍在馬鞍山休整,日後大舉進軍棠溪腹地,李愬将派十将馬少良,攻占嵖岈山。
嵖岈山,離棠溪城、冶爐城,十分相近了。
安如風扯着馬缰,回身道:“阿申,我不是不要了,而是要建功。”
“做了逃兵何來功績?”
“阿申,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這次,你得答應我,所有的所有,你都會幫我隐瞞。”
張申一愣,複讪笑:“之前不是說好了麽,你離軍之事,我一概不知。”
安如風點點頭,吃了定心丸:“我是安蘭之子,此次回去,是願将安宅所存刀劍,如數交予軍中!你說,這算不算一件功績?!”
安蘭二字,如雷貫耳。那是大唐赫赫有名的鑄劍大師,誰能不知?
安如風所做之事,是否欠缺考慮暫且不提,那些未見天日、數目可觀的兵器無論落到誰手上,皆如虎添翼。
這能不是功績?
張申頭一次對這位朝夕相處的“過命之交”有了妒意,有人生下來,注定與他人不一樣。
他們在這名為命運的池水中劃過,連運氣都要比旁人好上幾分。
張申沉默半響,道:“那你,要小心啊……”
安如風連“出逃”都顯得有幾分春風得意,他笑道:“阿申,軍中審查起來,就靠你了。”
張申立于黑暗之中,靜靜看着安如風揚鞭而去的背影。他沒說話,任何人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一個人,在那片萬籁寂靜的陰影中,站了很久很久。
安如風從軍第三年,“逃亡”途中,遇上蘇連二人。他撿了兩個大爺回家,還将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
連鳴提醒道:你可知人心?你可知交淺不言深?
安如風至今未知——人所嫉妒的,往往不是陌生人的光宗耀祖,而是身邊人的飛黃騰達。他低估了志同者的狼子野心,高估了一次又一次互舔傷口的過命之情。
在安如風飛鴿傳信第二天,馬鞍山附近的中央軍營裏,有一人接了信鴿,取下那封奪命書。
他帶着這封信,走進副将馬少良的軍帳中。
三月末,四月初,天氣乍暖還寒時候,芳花滿山遍野。
一切剛剛開始,一切也剛剛好。
大軍打了幾場勝仗,所有士兵的心氣兒無疑到達一個制高點。接着再打幾場,再從閻王那裏讨點命,他們就能回家了。
保衛家國,卸甲還鄉,村頭還有媳婦孩子等待他們歸去。
即使農田荒蕪,也能編一場春秋大夢。
馬少良端坐軍營之中,他發髻高束,眉眼之間盡是狠厲。桌案之上放着小型沙盤,濃縮的群山起伏連綿,他正盯着那些軍旗與木俑,似乎謀算着下一戰該如何出奇制勝。
那人經過通報,進入帳中脫下頭盔,雙手将信封呈上。
他道:“副将,那逃兵再傳一信。”
馬少良冷冷地擡了下眼皮子,道:“如何?”
“信上已注明安宅鑄劍作坊的密室所在,刀劍共計一千五百三十一。副将,下一步該如何?”
馬少良撐着下巴,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顧左右而言他:“逃兵之罪,如何?”
“回副将,不可免。”
“嗯,你知道就好,”馬少良輕聲道,“不用再回信了,下去罷。”
那人不甘心:“那開戰之日,小的能為副将做些什麽?”
馬少良沉默許久,久到那人冷汗直淌,心如擂鼓。
最後馬少良悠悠擡頭,看着他一字一頓道:“屠城。不、留、活、口。”
那人驀地眼睛一亮,伸手抱拳,單膝下跪。
“定不負副将所望!”
馬少良擺擺手,轉而專注于沙盤之上。那人自軍帳中走出,滿心歡喜溢于言表。
白晃晃的日光,照在他欣喜到扭曲的臉上,看起來尤為醜陋。
遠處有人叫他。
這名字飛過了情誼,飛過了黑河,飛過了遠山,飛到安如風念念不忘的心上。
“張申!”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唐代軍事訓練課目,感興趣可上百度查詢,因為太多,放在這裏太長了QAQ。
②斬首、奪旗、先登——指唐代士兵如何升官(提高軍銜),斬首最容易,奪旗多為敵軍戰敗後撿漏,先登很少很少,“先登死士”以為先登上城樓的功勞最大,唐朝有個李嗣業。
③今天更新晚了點,因為晚上出去拍了月亮,結果回家時地鐵坐成了相反方向,直接被自己蠢哭!多花了兩個小時才回家……再然後是家裏門把手壞了……又得修門把手QAQ
猩猩總導演的心願:希望明天聰明點……
甜心兒們,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