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國殇
“試、試什麽?”
安如風迷惑不解,撐在下巴上的手順勢摸了一把嘴,擦幹淨肆意流淌的哈喇子。
“阿煜,你怎、怎麽在鳴哥身上?”
蘇穆煜盯着安如風那雙二五眼,頓時笑了,一切旖旎绮麗的念頭轉眼成了鏡中花。他拍拍連鳴的肩膀,小人得志般站起來:“沒什麽,你鳴哥說他不舉,我說找個窯姐兒幫他試試。”
“不、不舉?!”安如風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刨出了遺失的腦子,“真的、假的?”
“假的!”連鳴斜了他一眼,比起安如風攪局,蘇穆煜的言行更令人生氣。他也跟着站起來,大手一攬,在蘇穆煜的窄腰上逼迫着捏了一把。
連鳴在他耳邊,一字一頓低聲道:“蘇老板,我舉不舉,要不要試試?”
有安如風在,蘇穆煜放浪地肆無忌憚,他笑嘻嘻地摸了一把連鳴的俊臉:“連少,你試試。”
連鳴自知蘇穆煜狐假虎威,當着安如風的面兒不敢做得太出格。他五指用力在蘇穆煜的腰窩上一按,按得蘇老板腰軟腿軟差點沒跪下去。
“蘇老板,給你一句忠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蘇穆煜典型的人前君子梁,人後野又浪。他趁着安如風低下頭去找酒壇子,俯在連鳴耳邊道:“我懂我懂,連少,風水輪流轉嘛。”
尾音酥酥麻麻地擦着連鳴耳垂,濕熱軟媚的氣息帶着收放自如的痞氣。
連鳴深深看了他一眼,恨不得立刻拆吃入腹。
安如風在地上撈了半響,眨了眨眼,待視線清晰一點,不甘心地大聲嚷嚷:“阿煜!阿煜!怎麽沒酒了?!”
“你以為我是包租婆?買酒不要錢的啊!”
蘇穆煜剛剛小勝連鳴,心情好得沒邊。
連鳴縱容似的笑笑:“蘇老板,尾巴收收,搖起來了。”
安如風迷糊:“什麽包租婆,什麽尾巴?”
“年紀輕輕問題還不少,”蘇穆煜懶得跟他解釋,“沒酒了就去睡,明日不鑄劍了?志向也不要了?好好一少年,學什麽不好,學宿醉!”
安如風沒理他,在石桌上匍匐半響,繼續“不恥下問”。
“阿煜,宿、宿醉、四、四森麽?”
蘇穆煜廢了好大勁才理解到他的意思,頓時哭笑不得。喝點兒小酒,連說話漏風的毛病都出來了。
他走過去搖了搖安如風:“起來,進屋去睡。”
安如風裝死:“我、我已經睡着了!”
…….
你他媽騙智障?
連鳴搖頭走過來,看這爺倆演戲似的你拽我一把,我推你一下,等到進屋天都亮了。他随手将衣襟掀開一點,幾碗濁酒下肚,多少有些體熱。連鳴對蘇穆煜搖搖手指:“阿.....蘇老板,你讓讓,我來背他進去。”
蘇穆煜盯着連鳴大敞的胸膛,倍兒蔫壞道:“連少,衣襟再往下拉點。”
連鳴:……
連少還未伸手碰到安如風,後者竟如動物驚蟄而起。蘇穆煜吓得往後退了一步,安如風死死捏住連鳴手腕,兩道俊眉擰成一股:“鳴哥,我不困。”
連鳴面色如常,內心卻波濤翻湧。安如風這小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這一爪子下來,勁道太足!
狼崽子握了幾彈指,最後帶着愧疚低下頭:“鳴哥,我……對不起。”
連鳴還未搭話,蘇穆煜反倒喧賓奪主:“安如風,喝酒把腦子喝傻了?”
安如風一頓,澄澈的眼睛看向蘇穆煜。他驀地感到有些鼻酸,很久了,是有很久不曾有人對他這般嚴肅而慈愛。
少年郎垂下頭,放開連鳴的手腕。接着,他伸手抓住蘇穆煜的衣袖,道:“阿煜,我錯了。”
輕之又輕,乍聽毫無誠意的一句道歉,像是用盡安如風畢生力氣。
“我只是、只是想再醉一會兒。畢竟,無論什麽樣的日子,我都……回不去了。”
人生幾何?數杯還醉。風雲驟變亦知前路迢迢,而再往後看的時候,一昏複一晨,任誰都只能扼腕而嘆。
安如風再珍惜的少年芳華,面對奔流不息的時光之河,又能算作什麽。
蘇連二人同時沉默,古今千年,借酒消愁之人數不勝數。私心來說,誰也不比安如風令他們難過。
安如風沒自覺地站了起來,他伸個懶腰,道:“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一個秘密之地。”
蘇穆煜同連鳴對視片刻,他們直覺這一次将會看到最重要的東西。
不曾對人言說,也不敢袒露在昭昭之宇下——安如風的秘密。
倘若他們經見到這個秘密,一切真相都會昭然若揭,大白天下——
蘇穆煜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史冊裏那道聲音曾詢問過他:穆煜,你覺得每一件事發生劇變的前一刻,是怎樣的?
蘇穆煜不太記得當初的回答,但能想起當時他漫不經心的态度。因此還被訓了幾句,所以他對這個問題記得尤為清晰。
現在想來,不管以前如何,至少蘇穆煜如今能回答這個問題了——任何一件事,發生劇變的前一刻,都是平靜且平淡的,甚至開始有點庸俗。
這個結論,是在他親眼看到安如風開啓密室時得出的。
少年郎擎着蠟燭,在黑洞洞的秘室門口轉身,他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明于燭光中。
安如風輕聲道:“進來。”
蘇穆煜同連鳴腦中迷糊的酒精,頓時下去大半。
三人不言不語地走進密室,安如風輕車熟路地在前面挨着挨着點燃蠟燭。随着光芒一處一處亮起,這偌大的密室在他們眼前展露全貌。
蘇穆煜倒吸一口涼氣,這四四方方的密室內,竟存放着千百柄刀劍!
這些刀劍在燭光中醒來,它們似被揭開塵封的面紗。寒光隐現,鋒芒畢露。既有長劍,亦有短劍。有橫刀,也有匕首。
這些帶着靈魂的刀劍此時冷冷注視三位不速之客,它們像是被人驚擾好眠,又像是迫不及待喋血沙場。
連鳴自東往西一一看去,最後雙眼發直地落在一把青銅劍上——這是當初在拍賣大會,引得蘇連二人針鋒相對的那一把!
蘇穆煜追着連鳴的眼神望去,只一眼便心下了然:就是它。
此時這把“棠溪寶劍”,一掃千百年後的鈍鏽低調。它如王者俯視廣闊的疆域,鋒利的刃口泛起鐵血冷光。
安如風指着那把青銅劍,道:“這是我從軍那年,離家前鑄就的最後一把劍。”
“本想帶它随我去征戰沙場,但我爹說此劍的劍鋒過于霸道,帶走不合适,我便将它存放此地。”
蘇穆煜從未忘記自己的老本行,機會難得,他幾乎是要貼到劍面之上。
幾經咂摸,他轉頭贊賞道:“天才名副其實。劍面精細磨砺光潔,夔龍陽文繁複精致。脊莖劍形,前端近鋒處內收為弧曲形,更利穿刺。莖箍兩側有範線磨後錯臺及細磨痕,劍首底部有微型小米粒狀環周凸紋。高明之處正在此,實為防僞。”
安如風聽得兩眼發光,他不曾想到,平日裏吊兒郎當的阿煜,不僅能将這把劍的好處說得頭頭是道,更是處處可圈可點。
少年郎對蘇穆煜的印象,瞬間從敗類流氓,上升到了有文化的流氓。
安如風道:“你都懂?!”
“記住了,你蘇哥哥我——無所不知。”蘇穆煜得瑟地擡擡下巴,邪氣從桃花眼裏溢了一地。
連鳴抿唇而笑,他就喜歡蘇穆煜自信的模樣。
安如風還沒來得急再次吹捧,蘇穆煜忽然用食指在劍面輕彈一下。清脆的聲音在密室內嗡嗡而起。
“但是,如風,有兩點,我不曾想通。”
安如風不料蘇穆煜忽然沉下聲,當即嚴肅起來:“阿煜,怎講?”
蘇穆煜垂下眼睑,轉了轉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在有更為高超的鑄劍技術下,你為何選擇鑄造一把青銅劍?”
“嗯?”安如風以為是何等要事,回想片刻,不在意地笑了笑,“這個嘛……說來也是年少劣事,不堪入耳。其誘因十分簡單,無非我想鑄一把舉世無雙,逆反潮流的寶劍,無意間從我爹的作坊裏找到一箱提煉好的銅錠,最後嘛……”
“就有了它。”
安如風讪笑着指了指那把富有王者之氣的青銅劍。
弦外之意分外簡單——年少不懂事,把自家老爹的私房錢和着錫合金一鼓作氣給融了。最後天才我錘了錘,搞了搞,就成了現在這樣。
至于有沒有挨揍,有沒有受罰——自個兒猜去吧。
蘇穆煜聽得瞠目結舌,他原以為這背後得有多大的秘密與緣由,結果綜合起來只剩一句話:有錢人家的熊孩子從不把銀子當回事。
蘇穆煜不由得聯想到那日連鳴豪擲千金的場面,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到底是不是緣分?!
連鳴像是與蘇老板心有靈犀,在蘇穆煜怨念的眼神抵達之時,率先彎了眼睛,笑了笑。
俗話說得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蘇穆煜想想一窮二白的公義閣,沖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連少,如風——茍富貴,須同享。
安如風殊不知自己低調炫了一把富,老老實實繼續問:“阿煜,第二個問題是?”
蘇穆煜偏偏腦袋,認真道:“如風,這個密室,用途何在?”
“你給我們展示它,又意欲為何?”
安如風張張嘴,似被雷擊,他不料阿煜眼光這麽毒。
“阿煜,這算三個問題了。”
“三個就三個,你只管答。”
安如風沉默半響,認真砸下今夜第一道驚雷:“留給中央軍隊。”
蘇穆煜一怔,猛然想起叛軍占領中原腹地,憑借棠溪城的有利地勢,幹了何等龌龊之事!
衆數匠人被逼日以夜繼地鍛造刀劍,為戰争源源不斷提供兵器,由此作為抵抗中央軍的重要實力之一。
安如風席地而坐,他置身于刀劍之間,宛如檢閱自己小小的王國:“這些刀劍,是安家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現在,他們被交付到我手上。”
“你們不曾問過,但我猜你們都知道——我爹與我娘,雙雙含恨而終。自我從軍第三年,叛軍吳元濟以莫須有的罪名,屠我滿門。我沒有趕上他們最後一面,甚至對他們确切的死期都不得而知。鮮血漫過安宅大門之時,我還在遙遠的沙場上,做着可笑的将相夢。”
安如風說得太輕太淡,分明恨到極致。他輕描淡寫白話訴說,轉頭盯着那些熠熠生輝的刀劍:“然後我回來了,我看清了很多東西,我選擇回到這裏。棠溪城是我出生之地,亦是我百年之後的魂歸之所。”
他擡頭與蘇連二人相視:“我要鑄劍,在大軍收複淮西之時,我要用另一種方式,将安家世世代代最出類拔萃的刀劍,贈與大唐,贈與聖上。”
“阿煜,鳴哥,所以你們應該知道,在這節骨眼上,在大戰之際,我如何能回到安家。”
蘇穆煜和連鳴幾乎是同時止住呼吸,今宵濁酒盡數清醒。
“沒錯,我是逃兵。”
自此,安如風掏着心窩子,說出了最最不堪的秘密。
蘇穆煜看着他,張張嘴,艱澀的喉嚨裏倒不出一個字。
連鳴閉了閉眼,眉宇之間參雜無奈。
安如風反而笑了。
他道:“我說了,我要鑄劍,一直到我拿不起鐵錘為止。”
“我不是說笑的。”
安如風這短短的有生之年,說過太多兒戲。
志向也好,心意也罷,通通都做不得數。
唯有這一句,他認真道——他不是說笑的。
安如風常有滿腔熱血不知揮灑何處,滿腹心事不知如何傾吐。戰場告誡他不要信賴任何,唯有沙海上的積雪,荒野中的枯樹,還有死去無法說話的人。
人在很多時候,從不知自我實現是何景。生命、志向、情愛、它們微不足道卻熠熠生輝。人是這世上無數個深淵,亦是在天空中閃爍的深井。
安如風靜靜坐在那裏,蘇穆煜忽然悲從中來。
他突然感覺到——再也回不去了,與這少年親密無間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密室之外,一只信鴿映着碩大的鐵月振翅而飛。抖落的羽毛輕飄飄地攪亂了一位少年郎的宿命。
這只信鴿有如利劍,朝着馬鞍山疾馳而去。
利爪之上,綁着一封加速走向毀滅的血書。
作者有話要說:
注:之前忘了提,還是老規矩:因為有時老七太蠢而捉不到蟲,幫忙發現錯字并提示的甜心,一律紅包回饋!獎勵你們的勞動成果!比心!
①“幾彈指”是指時間。
《僧祗律》: “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
換算方式為:一日一夜= 30須臾 = 600羅預 = 1.2萬彈指 = 24萬瞬間 =480萬剎那/念。
一日一夜為86400秒;一“須臾”為2880秒,合48分鐘;一“彈指”為7.2秒;一“眨眼”為0.432秒;一“瞬間”為0.36秒;一“念”為0.018秒。
②蘇老板鑒定青銅劍那一段,不清楚的可以去百度一下“如何鑒別青銅劍”,會有更詳細的說明。
③我如風真的太帥了!為他打CALL!(蘇美人在床上看着我……Emmmm……默默爬回床上,如風還是讓給你們吧……
連少當然想與蘇老板嘿嘿嘿,不過只可能是在紫檀木雕荷葉龍紋寶座上哇!哈哈哈又大又氣派!(只是有點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