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國殇
安如風——遇到姑娘就變傻,到底是把蕊娘追了回來。
他一手牽馬,一手被蕊娘牽。安如風可不敢主動牽姑娘,他娘道:牽了就要負責。
蕊娘沒這顧及,更不管世俗眼光。她要是在意這些,今日便不可能策馬追到冶爐城來。
在蕊娘知曉安如風不聲不響去了自家作坊時,委屈得受不了!只當他是嫌棄自己,好一個過河拆橋不念當年情分的負心漢!
安如風沒轍,拽着馬缰,還得防止蕊娘往他身上靠。他低調地甩甩袖子:“蕊娘,別牽了。大夥看着呢……”
“看什麽看!看就看!棠溪城方圓百裏誰不知道我倆的親事!”
蕊娘一聽又發作,淚水盈盈,還硬要做出男兒潇灑之派。
安如風嘆氣:“那你松一點,我就這麽一件祭祀用的衣服。”
蕊娘愣了半響,忽然驚乍而起:“你在祭拜天地?!”
安如風哭笑不得,這姑奶奶剛才是什麽眼神。院子裏煙霧缭繞跟飛升似的,一點沒察覺?
“嗯,三炷香我還沒上。”
蕊娘擰起八字眉,這表情配上那妝容,真是令人牙碜。
“阿風,為何還要回來鑄劍?”
安如風避重就輕:“安家世世代代以此為生,子承父業而已。”
“那你的志向如何?”
“蕊娘,”安如風眼神暗了幾分,終是未将緣由說出,“志向這種兒戲的話,以後還是不要說了罷。”
蕊娘愣了片刻,不知怎的,淚珠子如斷線,比被安如風抛棄還要難過。然而她不言不語,只是輕輕松了少年郎的衣袖,偏開頭沉默了。
兩人回到院內,香霧散去不少,蘇穆煜和連鳴坐在石凳上等他們回來。瞧見蕊娘花了妝,兩人沒有剛才驚吓之态,笑着點頭打招呼。
蘇連二人是早就認識了蕊娘的,在棠溪城內,誰還不知當年鼎鼎大名的安如風回來了,自然也知他還帶回了兩個俊逸如畫的男人。
蕊娘更是第二天就來門口堵人,恰逢蘇連二人要出門。
一來二去,他們與蕊娘,相處得比安如風還熟稔。
蕊娘擦了擦臉,轉身換了副神情。秦家亦是鑄劍世家,深知鑄劍之前祭祀天地是何等重要。
蕊娘欲從桌上拿起三炷香,準備繼續祭祀之事。安如風卻在井邊打了盆水,他對蕊娘招招手:“蕊娘,過來洗臉。”
蕊娘未動:“阿風,祭祀還沒……”
“快點吧姑奶奶!祖宗哪有你重要。”安如風不在意道。
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砸暈了院裏的三個人。蘇穆煜和連鳴對視一眼,這小子,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而蕊娘則女兒之态重回本身,香火一扔,滿臉歡欣地去了。
得,他倆都不把祖宗當回事。
安如風是個騎過鐵馬穿過甲胄的漢子,是個見到姑娘就臉紅的少年,也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蕊娘乖乖蹲在他跟前,安如風用帕子沾了水,仔細給她清洗臉上的胭脂。
“蕊娘,你這化的什麽玩意?”
蕊娘哼聲:“土氣!這是長安最盛行的時世妝!那些貴夫人,都這麽畫。據說是從胡人那邊學來的異域妝面,反正你不懂啦!”
“是是是,我不懂。”安如風點頭,啼笑皆非,“你一個小姑娘,學什麽貴婦,又沒嫁人。”
“那你娶我啊!”
“……”
安如風給她擦拭臉頰的手一頓,抿了抿唇,“蕊娘,你是妹妹。”
少年深深地看着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姑娘,清水從她臉上走過,去了烏膏,退了赭紅,八字眉換為原本的柳葉眉,一雙眼睛在月光下,似浸過長安最美的雨。當真是膚如凝脂,朱唇皓齒,俊眉修眼,顧盼神飛。
蕊娘咬牙,傲氣令她不能再哭了:“安如風,你說過要娶我的。”
安如風站起來,俯視着她。少年郎背着月光,瘦削的肩膀看起來比大唐的疆域還要遼闊。
他低聲道:“蕊娘,都是些兒時戲詞,別當真了。”
他這短短的有生之年,說過太多兒戲。志向也好,心意也罷。
通通都,做不得數的。
安如風時刻提醒自己,巨棠溪城百裏之外,還有一支精良的軍隊,虎踞龍盤地等待着最好的時機。
所有人——他們頭上都懸着一把将落未落、刃若寒冰的刀。
命若草賤,浮生須臾。
蕊娘不争了,一次次的推拒告訴她,争不過的。
不娶,那便守着罷。
翌日,安如風苦口婆心勸蕊娘離開,蕊娘不聽。她既是帶着包袱而來,就是打算長住。
反正不回棠溪城。
安如風無奈:“你不回去,你在這兒做什麽?”
蕊娘依然身着男服,飒爽英姿地拍拍桌子:“幫你鑄劍!”
“你這不是胡鬧麽?”
“我怎麽胡鬧了?我的技藝你還信不過?!”
棠溪城有個女魔頭,此人名為蕊娘。大膽潑辣,性情直爽,全然沒有閨中小姐的扭捏之态。
她是江湖兒女,是全家上下的掌中寶,更是人們口中的鑄劍鬼才。
蕊娘常年混跡作坊之內,對鑄劍之事頗有見解。有她配合鍛造出的名劍,是能與當年安如風一比高下的。
安如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只得搖搖頭,随她去了。
然而這可苦了蘇穆煜和連鳴,本來作坊這邊就只有一張床,現在來了大小姐,床榻是定要貢獻出去的。
毫無辦法,“三人行”的床榻之誼,輾轉到了草席之上。
是夜,三個男人平躺在一起數山羊。
蘇穆煜道:“如風,你去跟蕊娘睡好不好。”
安如風閉着眼,快要氣死了:“說的什麽話!不要臉。”
連鳴道:“如風,你去吧,這草席太擠了。”
蘇穆煜往連鳴身上蹭:“就是,如風,你看,我只能這樣了。”
安如風唰得睜了眼:“你快從鳴哥身上下來!”
——
接下來的日子,安如風便徹底沉醉到鑄劍之中。
燃燒的冶爐,日夜火光映天。安如風時常在爐火前,敲敲打打,一站便是一天。
鑄劍過程相當繁複,耐心與毅力缺一不可。從熔煉到澆灌再到修冶,一步一步,都需耗費大量心神。
反複冶煉,折疊鍛打,嵌鋼冶燒,刀劍淬火。五十湅為上乘,後世所謂“百煉鋼”。
蕊娘較起真來,也不是虛的。他倆站在冶爐邊,同是眉心一擰,神色嚴肅,不分男兒郎與女中傑。
蘇穆煜和連鳴去觀摩過一次,最後耐不住炎熱退了出來。安如風時常熱得汗流不止,蕊娘便叫他脫了上衣。
安如風搖頭:“哪有光天化日在姑娘面前脫衣的道理,這不是登徒子麽。”
蕊娘盯着他如瀑飛汗,薄薄的衣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你不是從不把我當女子?矯情什麽。”
安如風鬥嘴鬥不過,只得埋頭打鐵。
當世界只剩混鳴的錘音與燒到刺眼的紅鐵時,他就能将一切置之度外。
這是天才的境界,別人不懂的。
就像,可能永遠也沒有人,能順着少年淡青的血脈,順着他白山黑水的根落,直達他縱死猶聞俠骨香的劍魂之裏。
而發覺這一切頗有蹊跷的,是連鳴。
連鳴從來都不聲不響,他更願意把什麽事都藏在心裏。
事情變得詭異莫測,是從他接連不斷地撞見安如風與一只信鴿接洽開始。
好幾次,安如風偷偷在後院執筆寫信,寫完後再由信鴿傳出。這只信鴿三天往來一次,連鳴數了數,往來信件約莫五六封。
連鳴不知給安如風傳信之人是誰,他也不便告訴蕊娘。姑娘家心思細膩,誤會了什麽可不好。
連鳴轉頭告訴蘇穆煜,不料蘇老板只是點點頭,一副“我全明白”的模樣。
“我知道這件事,小屁孩兒的心思你就別猜了。猜也猜不到的。”
連鳴挑眉:“不礙事?”
蘇穆煜盯着他眯了眯眼,最後展顏一笑:“不礙事。”
事實證明,紙保不住火,東窗事發也就在朝夕之間。
蕊娘作為安如風最合格的跟屁蟲,就差出恭等茅房外邊了。安如風想要事事躲過她,幾乎是不可能的。
蕊娘豪爽歸豪爽,對這種三天五頭一封信的行為還是會存疑。萬一安如風不娶自己的原因,是他在外邊有了人?
要知道,正是她及笄那年,安如風便執劍遠走了。
幾年後,安如風幾乎是铩羽歸來,默默重新鑄劍。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安如風為什麽回來?他遇到了什麽?他還會不會走?
蕊娘憋不住,主動找上安如風。
“你告訴我,昨天你放的那只信鴿!給誰的?”
蕊娘雖然嘴上不說,心裏早把自己當作了安如風的人。此時盤問起來,底氣也有三四分。
安如風知道被發現是早晚的事,他沒打算死瞞,也沒打算和盤托出:“蕊娘,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多問。”
“我怎麽就不能多問?你是不是闖禍了?”
安如風繞開她,往冶爐走去。今日任務還未完成,他的速度不夠快,根據信上的消息推測,時間不多了。
“我沒闖禍,就是一個江湖筆友而已。”
“既是筆友,那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
蕊娘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
“你沒必要知道,又不是什麽大事。”
安如風多次回避,幾乎要坐實蕊娘的猜想。多年來,被視為掌上明珠的蕊娘多少也有點大小姐的脾氣,唯獨對着安如風,可以說是将自己放入了塵埃裏。
安如風有什麽好?蕊娘說不準,但他總在心頭,割不掉。
蕊娘一把拉住他,揚聲質問:“安如風,你是不是喜歡上別的女子了?你不娶我,就是在外面有了狐媚子是不是?!”
安如風被纏煩了,他皺眉冷聲道:“秦蕊,說話要有分寸!”
“我說話怎麽了,急了是不是,我說對了!是不是!”
蕊娘緊緊拽着他,生怕一松,這人真就是別人的了。
安如風正為昨日接到的消息愁眉不展,蕊娘的無理取鬧着實讓他無法招架。
安如風壓下火氣,明晃晃的眼睛裏醞釀着風暴。須臾片刻,那風暴又走了,像是從未來過。
兩人之間,誰也不願妥協。歇斯底裏地對峙,然後空氣中一聲轟隆爆破,同時放下了倔強。
安如風輕輕抓着蕊娘的手腕,一點一點,将其從自己的衣衫上拉下。一寸一寸,拉掉的不止是蕊娘的真心,還有多年來堅如磐石的等待。
安如風的聲音,冷如千年寒冰。
他近乎認真到嚴肅:“秦蕊,我不喜歡你。”
蕊娘一怔,複瞪大雙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如風,要從這人的臉上看出兩個窟窿來。她張了張嘴,似乎在思考如何反駁。
到底,女子的自尊心占了上風。
蕊娘猛地甩開安如風,大喊道:“誰要你喜歡了!我才不喜歡你!”
安如風點點頭,無情無欲的模樣:“那最好了,蕊娘,跟我在一起不是事兒,早點回家罷。莫要讓人,看了笑話。”
我讓人看的笑話,還少嗎?
蕊娘氣得渾身發抖,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安如風,難得沒哭,連眼睛都沒紅。
她近乎客套地抱了抱拳,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她:“叨擾多日,秦某人,這就離開。”
蕊娘,秦家大小姐,喜歡混跡江湖,喜歡俠客那一套。她愛一個人,是要到骨子裏。要她放棄一個人,也必定不卑不亢。
她挺直了身,絕決轉身揚長而去。
來似一陣風,去也如此。
從集市回來的蘇穆煜和連鳴,在門口同蕊娘打了個照面。蕊娘笑笑,翻身上馬。
蘇穆煜揮揮手,複吊兒郎當地靠在門口:“如風,惹你家姑奶奶生氣了?”
“阿煜,蕊娘不是我家的。”
“啧,小小年紀知不知道眼神是會出賣人的。”
安如風懶得跟他扯,低了頭也要走。
蘇穆煜忽然從連鳴手中拿過酒壇子,揚聲道:“如風,陪你倆哥哥喝一杯,如何?”
安如風回過頭來,一挑長眉,俊逸的臉上有一瞬晴朗。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
他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①“時世妝”,唐朝元和年間,長安貴婦盛行的一種異域妝面,白居易有詩雲: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妝成盡似含悲啼。
甜心可以去搜一搜,老七的審美不太能接受,哈哈哈!不過也看得出當時女人們追求美的大膽、濃豔、标新立異。
當時還有女性男裝化的風潮,說起來我都想回去了哈哈。
②蕊娘,我的小姐姐!心肝痛!嘤嘤嘤!
③蘇老板這個老流氓!天天往我連少身上蹭!蹭什麽蹭!
(蹭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