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國殇
安如風在桌邊哀怨,連鳴在狼崽子十級壓制的眼神裏,把蘇穆煜從床上拖下來,用了朝食。
原定三人去一趟集市,順道在周圍游玩幾個時辰。世人皆知棠溪除了寶劍聞名遐迩,這裏的景致也是數一數二。
過了今日,安如風就得開始鑄劍了。
自三人踏入集市起,探究的目光可不少。
蘇穆煜一人當先,風姿卓越。他青絲不挽,随意散在身後。公子如仙,人應入畫,總是溫柔蜜意的桃花眼似随處留情。
連鳴盯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覺有些入神,這個身影與千百年後那個坐在拍賣會上,自信篤定的影子重合。
蘇穆煜,真不是傳聞中那樣。
傳聞中,蘇老板斯斯文文卻冷若冰霜,要定的東西從不放手,為人狡猾又吝啬。
而眼前這人,會逗弄少年,會眼波生情,會在深夜睡不着,會露出言不由衷的笑。
連鳴垂下眼睑,滾了滾喉結。
他承認,各方面來講,蘇穆煜挺誘人的。
連鳴當然不會告訴蘇老板自己從不質疑這一切奇異事件的原因,他幾乎是默認着坐實了“見色起意”四個字。
蘇穆煜從那晚之後也再沒問過,既然連鳴說是一場夢,便當作一次光怪陸離,奇妙之夜的大夢好了。
安如風小小年紀,心思不少。他轉動眼珠在兩人間來回打量,最後狠狠擰眉——要完!他怎麽覺得鳴哥真要和阿煜斷一段了?!
“鳴哥,鳴哥!”安如風抱着一堆碗筷擠到連鳴身邊。
連鳴卻在擁擠的人群裏,伸手虛空地護着蘇穆煜,以防他和別人撞上。
“何事?”
安如風撇嘴:“鳴哥至今婚配否?”
“尚未。”
“可有中意的女子?”
連鳴側頭看看他,玩味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安如風眨眨眼:“沒有的話,要不要在棠溪找?我們這兒的女子……”
“哎?如風。”蘇穆煜突然回頭掐斷了兩人的話,“你鳴哥可是答應了要跟我斷袖的,你這事兒辦得有點損啊。”
安如風急眼:“阿煜!不要帶壞鳴哥!你肯定是沒救了,讓鳴哥懸崖勒馬好不好?”
連鳴差點大笑起來,少年郎急于拯救他的心情一覽無遺。
連鳴意味深長地說:“誰帶壞誰還不一定。”
“什麽?!”安如風吃雞!
蘇穆煜也挑着眉回頭看:“連少?”
連鳴忽然指着路邊攤道:“糯米丸子,吃不吃。”
“吃!”
安如風與蘇穆煜立刻轉移注意力,異口同聲道。
三人游蕩在集市裏,各色小吃填了一肚子,連午飯也省了。冶爐城的商鋪多為酒肆,數不清的酒幡挂在空中。黑底金字紅鑲邊的幡旗,被暮春之風吹得獵獵作響。
酒肆之後,有多家冶鐵作坊。無論行至何處,耳邊充斥的都是忽遠忽近的打鐵聲。作坊多在棠溪湖邊,水源極近。
安如風回到這裏,簡直是回到自家一樣。他對這裏的一樹一木,一水一山,都如數家珍。
大街小巷商鋪林立,酒肆茶館歌舞莺莺。
到底是有些今日有酒今朝醉,于亂世烽火醉生夢死之感。
“這裏有個傳說,龍女報恩。鑄劍大師歐冶子,救下在民間游玩而迷路的龍女。龍女回到海王宮,為了報答他,将寶珠放置這片水域,此後這裏有了靈氣,稱作龍泉。”
唐朝怪誕天下一絕,在這個精心編織的盛世錦緞上,每一經都帶着雲氣升騰、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文人俠客入其字裏,王公貴族游于行間。纏綿凄厲也好,恐怖駭人也好,淋漓醉墨,神話超然。大開大合之間,令人欲罷不能。
安如風走在前面,蘇穆煜的眼神落在他肩上。此時安如風又是另一個樣子,他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少年,而是歸鄉情切的故人。
他的肩頭,壓着些什麽東西。
他不願說,別人也看不懂。
“那邊便是蟬鳴谷,”安如風站在道上,伸手往前指。“聽,蟬鳴。”
三月蟬鳴,本是非凡。十裏春蟬盈耳,谷裏又該是怎樣一番盛況。
世人道:蟪蛄不知春秋。那是夏蟬。過寒露而鳴,聲音哀婉凄慘,那是寒蟬。
唯有春蟬,在一年之初萬蟬和鳴,帶來萬物複蘇之意。
安如風領着他們繼續走:“再往前,是伏牛奇石。”
連鳴二人自是不知何為伏牛奇石,當那大氣磅礴的天然壁壘猛然闖入視野時,他們一如安如風所預料,徹底呆滞。
大自然是何等鬼斧神工,巨石所成的壁壘宛若天造地設的城牆!其東西綿延數千裏,不斷起伏延展。
聳立的巨石壁顯得無比突兀,千百年來風沙雕刻出的裂痕深入其裏。參天古木匍匐在它腳下,無比精妙地承接了廣袤的平原。上承崇山峻嶺之豪放,下納千裏沃野之坦蕩。
這樣一種景色,天生讓人臣服。
蘇穆煜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蒼茫大地中一顆微塵,他們在天地間飄蕩,永遠也找不到歸宿。
日薄西山,火燒雲如織錦般盤旋在伏牛奇石之上。蒼鷹盤踞,鳴聲震耳。
安如風始終屹立前方,頭也不回。他定定地看着那料峭的石峰,衣袍在暮色裏翻飛,飛出了乘風禦宇之勢。
安如風的脊梁很直,與他總佩戴在身側的寶劍無異。
一時無人說話,天地間生出了悵茫遼闊的寂寞。
半響,安如風轉身道:“很早之前,我爹曾帶我來過。”
“我們站在伏牛奇石前,手執寶劍。我爹一手指天,問我志向何在。”
“我說我要造出這世上最鋒利無雙的刀劍,斬殺一切叛軍賊子。我說我要用這利刃還大唐一個盛世,我要戴着寶劍,立不世之功,去面見聖上。”
“我還說,鳳凰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翺翔乎杳冥之上。*”
初生牛犢不怕虎,少年郎總易狂妄自傲。他們直面這個世道的污濁膿疱,他們勢必做那最鋒利的冰刃。他們咧開嘴角,一掀衣袍,然後埋首到這潭淤泥之中。
他們想用貧瘠的後背,扛起一個飄搖的國度。
愚人于世,豺狼當道。九州似那枯井內的千年敗葉,少年知曉,是什麽東西在腐爛;叛亂揭開了粉飾其外的金縷衣,爛掉的,是更為可怖的東西。
安如風像是自顧自地發洩一番,再等他回頭時,又換上了爽朗的笑容:“別這麽嚴肅,我說笑的。”
蘇穆煜逆着光,看向少年郎不真切的臉,他眉目間分明有着化不開的愁緒和楚痛。
蘇穆煜道:“小小年紀,總愛說大話。”
安如風做着鬼臉,轉身往山下走去。他走得那樣絕決,好像這一走,要走出很遠很遠。
“童言無忌!沒聽說過麽!”
蘇穆煜跟上去,一手攬住安如風瘦削的肩膀:“還童言?快行弱冠之禮的人要點臉!”
“我怎麽不要臉了我?”
“行行行,你要臉。童言是吧?”蘇穆煜陰恻恻地笑了笑,在連鳴“我就知道”的眼神中伸出罪惡之手。
“來!讓你蘇哥哥看看,是不是童顏巨根?”
安如風頓時氣炸:“你、你流氓!”
“是,我流氓,摸摸看。”
“滾蛋!”
連鳴望着吵吵鬧鬧往山下狂奔的兩人,到底是擎着笑意跟了上去。
——
當日下山,天邊殘陽還未消退。三人回到作坊裏,安如風立刻在鑄劍爐前開始了焚香祈禱,虔誠拜上貢品。
連鳴和蘇穆煜站在他身後,在寬大的衣袖中事不關己地抄起手。
自古鑄劍有個約定俗成之事——鑄劍之前,必得祭拜天地。
古人将鑄劍過程看得神秘,鑄劍之時,必須配合天時,一年中以春秋為佳。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皆會影響材質。尤其五月,俗稱“毒”月,聚結了各種毒氣;而七月則為“鬼月”,代表至邪之氣。*
因此,安如風選擇趕在夏季來臨之前,開始了鑄劍事宜。
院內香霧缭繞,日漸沉,月漸生。白晃晃的月光把煙霧穿透,四周彌漫如入仙境。
安如風小時跟着父輩做過祭祀,待他獨自一人時,并未手忙腳亂。他換了身幹淨衣服,腰束整齊地紮着那把窄腰。
他将頭發盡數上挽,用布條捆住發髻。少年細長的後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握香拱手時,肩胛在薄薄的衣衫下隆起山形。
安如風一彎腰,幾根飄飛的發絲垂在臉頰邊,柔化了少年鋒利的輪廓。
還沒來得及再拜下去,院子之外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這“噠噠”的聲響由遠及近,在夜裏變得刺耳。
馬蹄聲本不至于引起三人注意,驚醒他們的是一聲嬌麗的爆呵!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可見也是個巾帼豪傑。
只是這話中內容令人忍俊不禁。
“安如風!你這個負心漢!”
蹄聲在門口急停,馬匹長嘶。
連鳴回頭:“哎呀!”
蘇穆煜回頭:“媽呀!”
安如風更棒槌,手上還拿着三炷香,回頭看到來人:“鬼啊!”
來者利落翻身下馬,一邊走一邊折起馬鞭。身高五尺,藍衫玉帶,長發半紮,身形修長。乍一看玉樹臨風,風流倜傥。若是背影,定道是翩翩少年郎!
然,三人同時将眼神放在來者臉上,頓時吓得六神無主。
來者三步并作兩步,跨到安如風跟前:“你說什麽!”
安如風懵了:“你是……蕊娘?”
蕊娘瞪大眼,不可置信:“你居然裝做不認識我!?”
“不是,蕊娘,你中毒啦?”
安如風是個二五眼,不會說話。面對女孩子舌頭打攪思緒混亂,一肚子的壯志抱負皆成稀泥。
這也不怪他,蕊娘今日的妝面,實在是……觸目驚心,非凡人所能欣賞。
蕊娘瞪着安如風,八字倒眉、面紅如赭,烏膏注唇,強行悲啼之狀。不是中毒,就是祖墳被挖。
人言道,女為悅己者容。蕊娘雖着男裝,但她為了見安如風,依然能在妝面上看出她下了不少功夫。
現在那情郎非但不能理解,還跟棒槌似的拿着香,就差對着蕊娘這妖精禍害跪膝一拜——姑奶奶,趕緊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不管安如風是不是這意思,蕊娘都要氣死了。她拿着馬鞭,強忍哭腔,咬牙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女中豪傑轉身出門,口哨吹得賊溜。駿馬飛奔而來,眼看就要氣得打道回府。
安如風看看蘇連二人,木讷道:“不對啊,她就這麽走了?”
這次也太容易了吧!
蘇穆煜扶額,忍不住踹他一腳:“傻小子,愣着幹什麽!追啊!”
作者有話要說:
①“鳳凰……之上”——選自戰國楚宋玉《對楚王問》
②“古人……之氣”——《定秦寶劍傳奇》
③“伏牛奇石”今為“天然城堡”,棠溪城現為西平縣。棠溪風景區的景致真挺美,特別是天然城堡,恢弘大氣,鬼斧神工。以後有機會可去旅行。
④今日二更,既然過節嘛,二更一下!(猩猩導演抱着存稿箱哭泣
⑤蕊娘來啦!蕊娘來啦!小姐姐!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