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國殇
棠溪域內,棠溪城不過其一座城池,其西有古柏城,後稱冶爐西城,東有冶爐東城,南有合伯城。西南方向四十五裏處,有大小山頭七八座,蜘蛛山、跑馬嶺等。山上棠溪源,山下棠溪河。風光秀麗,自成一景。
古柏城有龍泉水,可以淬刀劍。特堅利,故有堅白之論矣。*
十裏棠溪十裏城,村寨無處不市景。作坊林立,冶爐遍布。繁盛之日,劍光與日月争輝。
安如風要去的作坊,是祖上傳下來的。
一般來說,冶鐵爐在哪兒,匠人的家便在何處。安家非也,祖祖輩輩本家與作坊分離。因此,每每鑄劍之時,總會拖家帶口從棠溪城搬到冶爐西城的作坊去住。寶劍鍛造完畢後,再回家中。
安如風的祖輩,一個比一個會作。安如風當然不甘落後,從小耳染目濡,對鑄劍一事自有獨到見解。
一歲牙牙學語,第一個字叫的“娘”,第二個字便是“劍”。
三歲頑童和泥,他的眼神卻飄忽到那猩紅的爐火中去。
六歲圍着他爹研究炒鋼折疊鍛打技術,輪不起鐵錘,拿着筆,倒也像指點江山。
十歲親自上陣,同年造出第一把劍,鐵鋒如芒,名聲大噪。
此後安如風一發不可收拾,每一把從他手中現世的寶劍,都能掀起全天下的逐劍狂潮。然,安小神童作為“劍癡”,對名對譽,一概貶為塵中土。
安如風将所有美譽都推到自家老爹那裏,他狂熱的眼神,永遠只在鐵水之中。
但往往天才精于某道,對其他事宜的處理能力,便顯得尤為遜色。甚至有些傻,有些呆,令人啼笑皆非,捉摸不透。
安如風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急公好義,雪中送炭。自從好心撿了蘇連二爺,好好的一個少年郎,差點一夜之間愁白發。
“好好的衣服為什麽要與褲子放在一起?!”
安如風盯着蘇穆煜收拾好的行囊咬牙,急不過又全部拆開重新規整。
“還有這捆蘿蔔與韭菜又是怎麽回事?!鳴哥,分開不好嗎?”
連鳴皺眉,打他出生起就沒幹過這種事,如今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結果一做全是錯。要說錯在哪兒,又是些小題大做的問題。
蘇穆煜扶額,原以為安如風是個糙漢子,沒想到這內裏比姑娘家還心細。
“如風。”蘇穆煜聲音軟得像糯米丸子,有些調戲的味道,“你這是要給誰嫁做小媳婦呢?”
“什麽小媳婦!”安如風差點沒一劍劈了他,“大丈夫志在沙場,整天講這些情情愛愛,庸俗!”
連鳴也不是什麽好人,幾天下來發覺自己與蘇老板根本就是一路貨色。他往馬車後邊一坐,坐得四平八穩跟上朝似的。
“如風,那你是想做姨娘?”
安如風驀地臉都紅完了,少年郎一身黑色勁裝,窄袖束腰如青松,褲子紮在革靴裏,走起路來步履生風。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鞭子往倆大爺跟前一豎。
“坐好!別貧!小心我把你們賣到煙柳巷子裏!”
蘇穆煜快活似神仙,仰躺在馬車上,明顯對此存疑:“如風,鳳仙兒上次叫你,你可是進都不敢進。”
安如風想起鳳仙兒,氣得快要頭頂冒煙。
大唐民風開放,窯姐兒們白花花的胸脯露得像不要錢一樣。打那煙花柳巷經過,帶起陣陣金粉之香。雖是時局戰亂,要說哪裏是個好去處,令人醉深夢死,能忘了山河破碎?
女人的溫柔鄉——這可是英雄冢。
縱觀史冊,管你打打殺殺,歌舞升平的地方總是燈火通明。
即使棠溪城的煙柳之地,不比長安名豔滿天下的“西市”。但女人嘛,千白明媚半羅衫,黛眉花钿驚鹄髻。窯姐兒們往門前一站,全天下都差不多。
偏生安如風朱唇玉面,小小年紀已是少婦殺手。蘇穆煜和連鳴一看就是斷袖癖,姐姐們自然把所有目光放到了少年郎身上。
安如風哪受過這陣仗,三番五次在窯姐們的大膽豔曲之下落荒而逃,此後是再也不敢路過那街口。
蘇穆煜不得不正色道:“如風,多大了?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到底是要後悔的。”
安如風騎着馬,頭也不回:“那你是嘗過了?如何?”
連鳴朝蘇穆煜看去,後者被盯得莫名其妙。蘇穆煜仔仔細細地端詳連鳴,連少的眼尾似藏誘惑,眉目之裏又是正人君子。
蘇穆煜在馬車上挪了挪身子,骨子裏那點斯文是裝不了了,流氓勁兒噌噌噌地往上冒。
他随着馬車颠簸,不經意地靠在連鳴身上。
“我嘗什麽嘗,我是斷袖。”
安如風馬鞭子一彎,差點揮到頭上去:“咳、咳!你、你真是斷袖?”
“不然鳳仙們能看上你?”
“那、那鳴哥?”
安如風小心翼翼地朝連鳴投去半點餘光。
連鳴低頭翻着從集市淘來的市井小說,半響沒答話。
蘇穆煜伸手将他的書按下,膽大妄為地捏着連鳴下巴,“連少,要不跟我斷上一段?”
安如風深知蘇穆煜表裏不一,當即慌忙道:“你不要帶壞別人!”
誰知話音剛落,連鳴似從燦爛白晝的深處回過神來,他輕輕握住蘇穆煜的手,“別人我可不答應,但要是蘇老板,我自是願與你斷一斷的。”
蘇穆煜樂不可支地拍拍車板,哈哈大笑。連鳴松了手随他去,又撿起書本來看。
安如風擰眉,世風日下,流氓當道!
呸,斷袖當道!
蘇穆煜獨自樂了會兒,又不甘寂寞似的逗弄安如風。
“如風,你看那是誰?!”
安如風專心致志望着前路:“阿煜,你能不能消停點?”
蘇穆煜撞了連鳴一下,連少心神領會地揚聲道:“好像是蕊娘?”
安如風吓了一大跳,匆忙回頭看:“什麽?!”
後頭哪裏有人影,蕊娘不知在何處。
安如風反應片刻:“你們!騙子!無恥之徒!”
蕊娘是誰?這娃娃親訂的女魔頭,可是一位令安如風“聞名喪膽”的女中豪傑。
從棠溪城到冶爐西城,相去不過四五十裏路。
安如風趕着雇來的馬車,随時想着找個地兒——把車上的倆大爺給暗殺活埋了。
日頭漸西,路程不遠卻也颠簸。吵鬧勁一過,蘇穆煜的困意湧上來。近些時日,他總睡得不大好。
頭回與連鳴共枕而眠,翌日醒來,自己總猴兒似的纏在連鳴身上。雖這豆腐吃得挺開心,可說到底,玩笑是玩笑,蘇穆煜沒有半分真斷袖的意思。
而連鳴呢?
蘇穆煜看不清這人,遠觀而去似天中皎皎明月,近在眼前又舍不得出手。
兩人博弈之間總是暧昧不明,一旦蘇穆煜想動真格,連鳴又跑得比兔子都快。
可叫人心頭難受。
奇怪,蘇穆煜早從連鳴的肩上移走,躺下了。
自己怎麽會真的把連鳴帶到這兒來。
蘇穆煜想着,然後沉沉滑到雲夢中去。
連鳴見他睡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安如風說話。登徒子安靜了,安如風連說話都正常不少。
連鳴放下手中書,指尖在書頁上輕點:“如風。”
“何事,鳴哥?”
私心來講,比起蘇穆煜,安如風更喜歡連鳴一點。
在少年郎眼裏,連鳴是個書生,他肚子裏的墨水,比那些酸秀才多多了。
每每安如風舞劍,連鳴總會在屋檐下坐着,他一張口,從“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到“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可謂是句句紮進少年心。
安如風再小姨娘,再小媳婦,抛開這些,他骨子裏擁有的,也只會是屬于少年人的熱血與不知天高地厚。
安如風常拉着連鳴講蒼生,講天下,講社稷朝堂,講肝膽俠義。連鳴從不拒絕,這是每一個兒郎最純真的理想,襟袍之下懷江山,鐵蹄踏出萬世平。
但談話總會以安如風的沉默告終,他講着講着,自己便不說了。太多的言不由衷,太多的艱澀之瘾,都埋在了少年瘦削的肩下。
安如風常道:“鳴哥,我若生在太平,多好。那樣我便能精心鑄劍,一輩子也不離開棠溪。”
“可是啊,鳴哥,既生于亂世,又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安如風沉默,連鳴便看着他發呆。少年烏黑的發,襯得小臉白得可憐。眉間的失意,總是濃郁。
“鳴哥?”
安如風又喚了聲,驚得連鳴從思緒裏回來。
“哦,”連鳴道,“這次鑄劍,打算什麽時候回棠溪城?”
安如風沒想到連鳴會問這個,他不在意道:“我這樣的劍癡,哪有才出家門,就要回去的道理。何日回去嘛,自然是在我再也拿不起鐵錘之時。”
連鳴笑道:“那你是要在冶爐城終老?”
安如風轉轉眼珠子,“也不是不可,好主意!”
“打住,打住,”連鳴趕緊制止他的人來瘋,“棠溪城是個好地方,蕊娘還等着你回去。”
安如風聽到“蕊娘”二字,徹底垮下肩膀:“鳴哥,別提蕊蕊了行不行。”
“好歹青梅竹馬一場,你不想負責?”
“負什麽責,那是我爺爺訂下的親,”安如風揮揮馬鞭,催着馬匹走快點,“更何況蕊蕊本對我無意……”
連鳴道:“我看不像,你才回來多久,告訴人家蕊娘你又走了沒有?”
“當然是沒有,”安如風說,“不然又要跟上來。”
連鳴挑眉,半響對安如風道:“如風,你死定了。”
前方少年郎大手一揮:“死就死罷,早死不如晚死!”
連鳴無奈笑笑,轉頭發覺蘇穆煜已醒。蘇美人三千青絲洩了一肩,正在認真地轉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連鳴低聲問:“說話聲音太大,吵着你了?”
蘇穆煜揉揉太陽穴,牛頭不對馬嘴道:“聽,鑄劍的聲音。”
連鳴沉默片刻,還真的側耳傾聽。空氣驀地沉靜下來,平日輕緩的呼吸聲變得響若雷鳴。
然而,沒有半點錘音。
“蘇老板?”連鳴看着他,言語之意盡在眸間——逗我玩兒呢?
蘇穆煜沒有辯解,“連少,再等等。”
連鳴可是不想等了,指不定還得多遠。天色漸暗,銀白的圓月在山頭露了一半。安如風穿着玄衣,馬背之上,似要融入夜色裏。
連鳴剛要調侃,突然耳裏傳來一個音,“叮”的一聲,渾厚有力。慢慢的,這聲音如萬河成海,如絲雨成幕,逐漸宏大,逐漸響亮起來。帶着明朗的節奏感,音濤如炬。
他猛地轉過頭去,發現前方視野逐漸明亮。安如風猶被雞血澆身,像是聽到靈魂深處的召喚。
連鳴感受到了空氣中的波動與熾熱,他直起身來。
安如風反應最為激烈,他揚起馬鞭在空中揮舞,“啪”地淩空劈出一個爆破音。少年郎踩着馬镫子,直接在奔跑的駿馬上站了起來!
他迎風的發帶幾乎幻化成九天舞女,衣袍獵獵,潇灑痛快的長呵自胸腔爆發。
遠處,錘聲混鳴,火焰沖天。群山被光勾勒出雄偉的輪廓,棠溪湖泊如燃燒的火海。
安如風吹着長哨,興奮地回頭對兩人道:“看!冶爐城!”
那神情分明是在說——看!我的天下。
安如風閃閃發亮的眸子,如寶劍出鞘時的冷鋒,如漫漫長夜中的火炬。
他自是少年,将韶華傾付到蒼茫大地裏,傾付到劍卷天光中。
他無比興奮張開雙臂,似要迎接最初的夢。那個夢境藏在他的血肉裏,藏在他塵封的記憶中。
那是劍與鐵鑄就的根骨,別人,是看不到的。
連鳴同蘇穆煜仰頭向遠方望去,視線越過安如風的肩頭,落在那處恢宏之中。
爐火兆天地,紅星亂紫煙。酒幡掩翠柳,鐵歌秦更天。
星河如墜,人聲杳杳。安如風曾無數次挑燈夜看沙與月,笙歌哪比鐵歌絕。
少年郎的背影,孤絕、向上、又熱血。火光變成金線,将他的身形勾勒,連發絲也熠熠生輝。
半響,蘇穆煜對連鳴道:“這個背影,絕了。”
——宛如一只飛蛾,義無反顧地撲火。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古柏……刀劍”——《晉出?地理志》
②“特堅.....論矣”——《古今圖書集成》
③“風塵……戎衣”——《重經昭陵》杜甫
④“一身……日師”——《老将行》王維
⑤二更完成!開心!
蘇老板與連少,自是要斷一段的。嗯!當斷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