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國殇
“騙子!大騙子!”
安如風怒目而視,指着坐在屋內的倆人。他把兩碗素菜面往低矮的木桌上一放,湯汁兒濺起老高,接着再跌回粗瓷碗裏。
倆騙子像是沒自覺似的笑着,感覺自己牛逼壞了。特別是蘇穆煜,斯斯文文的樣子,做事卻有點下作。
蘇老板把素菜面移到自己跟前,那碗裏清湯寡水地飄着幾根面條,細碎的蔥花少得可憐。但也不能再挑了,時局緊張,戰火蔓延,能有吃的就不錯。
“如風,手藝挺好。”蘇穆煜避重就輕,完全一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的模樣。
安如風氣極,俊臉憋成朱紅,他走到蘇穆煜跟前把碗搶回來:“說好的尋親呢!你們的親人在哪裏?!”
蘇穆煜懸空舉着筷子,在記憶宮殿裏搜刮扒拉着,看看還有什麽招能圓這個謊。
他們跟随安如風摸回棠溪城,已是第三天了。
要說“摸”,這可有的說。連鳴二十多年來,還從沒幹過爬牆一事。那城牆圍得老高,站在下面看得人心打怵。
安如風不怕,他将馬匹遣走,朋友惜別似的耳鬓厮磨了一會兒,接着他在馬屁股上抽一巴掌,矯健的黑馬長嘶着奔走了。
再然後,安如風快速除掉鐵甲,頭盔仍在草叢裏,只剩內裏的衣物。他大大咧咧地提了提褲子,把寶劍背在背上,從行囊裏摸出一把匕首,插進牆內。
匕首插進去的一瞬間,蘇穆煜有點牙酸。他深知棠溪城出産的寶劍削鐵如泥,更別說這本身就是泥築的牆。
安如風開始攀爬,猴兒似的蹭蹭往上蹿。眼見着到了牆頭,他再回過身來放繩子。蘇穆煜不怕死,連鳴奉陪到底。三人趁着黎明破曉,在守衛最薄弱的時候,偷偷摸進城內。
叛軍吳元濟占據中原腹地棠溪,以其有利的資源和地勢不斷為戰争提供大量武器。因此,棠溪城狀況要比其他流民村好得多。
安如風站在城牆上,天光乍破時俯瞰全城,城內情勢尚好,他松了一口氣。
安如風悄悄回了家。
破舊的房屋年久失修,到處結着蛛網,灰塵堆得老高,将就能住人。
三人沉默不語地收拾好屋子,開始面對有床沒被子,有鍋沒食材的現實。安如風小大人似的吸了吸鼻子,他讓蘇穆煜和安如風在家裏歇着,自己攥着個小布包出門了。
日頭漸升,就在倆人坐着都要睡着的勁頭,安如風扛着被子、提着食材還有幾副碗筷回來了。他把東西放在桌上,反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趕上早市買了點東西,你們忙着尋親嗎?不忙的話先在我家吃個便飯吧,”安如風低頭用抹布擦着桌面,說着說着聲音漸小,像是說出了什麽心裏話。
“你看我,尋親肯定急,”安如風捏着抹布提起食材往竈臺去,“你們要是想走了,打個招呼就成。”
蘇穆煜用指尖有節奏地敲擊木桌,陳年老舊的桌面連光也黯淡。
照這情形來看,不問也知道,安如風是沒有親人的。戰火紛飛的日子裏,孤身一人,難免會有些……落寞。
安如風的表現正中蘇穆煜下懷,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
連鳴坐着沒動,他盯着蘇穆煜的背影出神。蘇美人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刨出一根藍布帶,随手将長發松垮垮地紮在身後,青絲随着步伐輕晃,那腰身在寬大的袍衫之下盈盈一握。連鳴腦子裏全是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峰前采骨都融*……什麽玩意!
連鳴甩甩頭,趕緊換了思緒。
蘇穆煜跟着安如風進了竈房,少年如一柄長劍站得很直。他料理着手裏的菜,聽到聲響也不回頭。
蘇穆煜斜斜地靠在門邊,聲音慵懶但裝得很誠懇:“如風,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和舍弟今日就在你家住下了。”
安如風一愣,“你們……不急着尋親嗎?”
“嗯……也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兒,急也急不來。萍水相逢一場也是緣,看着你,就莫名的親近。”蘇穆煜壓着聲音,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情真意切。
“親近?”安如風顯然上套。
蘇穆煜趁熱打鐵:“不瞞你說,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如果他還在的話,應該也……與你差不多大了。”
安如風被這話勾起了回憶,他撐着竈臺一時間氣息不穩。少年郎的發髻挽在腦後,逆着陽光,似能看到他後頸上細細的絨毛。白皙的膚色,變得近乎透明了。
安如風說:“那你們今日就住下吧,明天上街坊鄰居去打聽打聽,或許能找到些線索。”
蘇穆煜樂意地展出八顆牙:“有勞了。”
安如風沒料到的是,他一心軟,撿回倆大爺不說,還徹底賴在他家不走了。
前後因果相聯系,他們就是大騙子!
尋什麽親!胡扯!
賴在安家的第三天,安如風被氣得找不着北!
連鳴把自己那碗素菜面推到蘇穆煜面前:“你吃這碗。”
“吃什麽吃!”安如風原想着收留他們作陪兩天,順便幫忙尋親。結果一問親人姓甚名誰長啥樣,兩人支支吾吾不說話了。
“你們就騙我!”
蘇穆煜看着安如風紅紅的眼睛,狼崽子似的毛發倒立,委屈巴巴地指責他倆,心一下就軟了。
蘇穆煜把面碗推給他:“成,我們不吃。你吃。”
安如風低頭看看兩碗面,譴責自己不是東西。明知被騙,還怕他倆餓肚子。
連鳴坐直,道:“如風,我倆确實無家可歸。如今戰亂,哀鴻遍野,如果我們不跟着你,明日死的就是我們。”
安如風明顯對死亡有莫名的懼意,他摳着木桌子:“可你們也不能騙我啊.....”
蘇穆煜暗嘆一聲傻小子,這世上真有如此純淨的人。
“如風,給你賠不是。”蘇穆煜抖了抖衣袍,站起來,“叨擾多日,我們另尋他處也行。”
安如風猛地擡起頭:“不是說沒有親人嗎?!”
“是沒有。”
“那你們去哪兒?!”
蘇穆煜明知自己再一次得逞,仍然無辜道:“總不能一直在你家住下去罷。”
安如風別扭地轉過頭:“城內雖比城外好得多,但也不是處處太平。出去找死嗎。”
蘇穆煜不說話,等着安如風自己把後面的話吐出來。
三人陷入僵局,半響,安如風磨磨蹭蹭道:“算了,這世道太亂。能活着就活着罷,別去送死了。”
蘇穆煜伸手攬住安如風的肩,卻是摸到一把骨頭,太瘦了。
“如風,多謝。”
安如風又做出兇狠狠的模樣,把兩碗面往他們面前一推:“吃!”
蘇穆煜低頭看看那早已糊成一坨的面條,勉強扯開一個笑容:“不是不讓我們吃嗎?”
“不吃飯活什麽活!不知好歹!”
安如風氣鼓鼓地拍拍桌子,從門邊順過長劍進了院內。不一會兒,劍鋒破開空氣的聲音傳來,彙成了一支莫名悲壯的曲。
連鳴哎了一聲,接着夾起面條:“蘇老板,請吧。”
蘇穆煜明顯對連續三天都吃面有了異議,但他笑得挺正派:“連少,你夠嗎?”
連鳴吃着糊面沒擡頭:“按理說不大夠。”
話音剛落,眼前立刻下了一場“面雨”。蘇穆煜利落地将自己那碗送給了連鳴,也不管後者表情如何,大有提起褲子準備溜的模樣。
這溜得還挺風流倜傥。
連鳴看着碗裏慘狀,又是縱容又是苦惱地幹笑兩聲:“我這造的什麽孽。”
安如風在院裏練劍,一起一落行雲流水。少年郎挺拔纖細的身骨如青竹,墨色發帶飄若旌旗。
蘇穆煜站着看了會兒,順着木門走了出去。
等他再回來時,手上拿着三張胡餅。安如風坐在屋檐下,顆顆汗水順着他臉頰往下墜。連鳴在安如風身邊,兩人小聲交談着什麽。
蘇穆煜眯着眼看了會兒,連鳴這人,和他曾在傳聞中所聽到的不太一樣。蘇穆煜長腿一跨,擠到兩人之間。他給兩人分餅,安如風眼睛都直了。
“你哪兒來餅?!”
蘇穆煜嘴邊還沾着一點餅末:“隔壁大娘送的。”
“……隔壁?”安如風皺眉,“你跟人家說什麽了?”
“能說什麽?”蘇穆煜笑笑,“倒是你,如風,隔壁大娘問起你,說你從軍回來了,怎麽也不跟鄰居打個招呼。都挺想你。”
“她還說,當年你走的時候,明明還是個小孩兒啊。那麽小一個人……”
“別說了!”
安如風驀地站起身,臉上既有羞憤又有難堪,生怕別人撞破什麽秘密那般,“誰要你多管閑事!”
蘇穆煜也不惱:“哪兒能叫多管閑事,既然住下了。自然要與鄰居們多多走動,說不定哪天需要別人幫忙……”
“不需要!”安如風攥着劍鞘,轉身進了屋內。他斜眼警告蘇穆煜,小狼似的狠利一點也不留情。
連鳴被殃及魚池,叫冤不得,只能回頭望向蘇穆煜:“蘇老板,何必惹狼崽子生氣?”
蘇穆煜坐着沒搭話,他擡頭看天,修長的脖頸拉出琴弦上優美的線,琥珀色的眸子在溫柔的日光下變得更淺。
他輕輕合上眼,細長的睫毛抖了抖。
抖落一切言不由衷。
蘇穆煜問:“你們剛才說什麽呢?”
“問他明日打算幹什麽。”
蘇穆煜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連鳴道:“鑄劍。”
二字落地,有鐵錘相撞的金屬音。
蘇穆煜身軀一震,慢慢皺起眉來。
安如風這生悶氣,一直到了夜晚。烏金西墜玉兔東升,萬千柔情的月光纏綿在枝頭。
蘇穆煜進門時,安如風裹着被子睡得沉。少年長直的腿呈大字型,占了整張床。細細的腳踝顯得尤為單薄,窩進去的那一點兒,穩穩當當接着月光。
蘇穆煜搖頭,上前将安如風的被子撚好,難得動作溫柔,可以滴出水來。他往左側望去,前幾天臨時搭建的小床上,連鳴穿着亵衣,衣襟大開,春-色可謂是洩了一地。
連鳴感受到視線,也轉過頭來。
他往裏挪了一下,拍拍床:“蘇老板若不介意,将就一晚。”
沒什麽好介意的,蘇穆煜想,接着走過去,站在床邊脫衣。
要說什麽和衣而眠,那才是裝。越是心懷鬼胎,越是裝得正人君子。
蘇穆煜的直接,害慘了連鳴。他望着蘇美人月下更衣,輕薄的中衣被銀白的月光一透,穿與沒穿,差別不大。
連鳴趕緊躺下閉眼,佯裝着要睡去。接着他身邊一沉,蘇穆煜掀開被子鑽了進來。
兩人靠得極近,熱度似被灌了一壇女兒紅,一言不合地燒起來。
火辣辣的。
蘇穆煜轉了個身,有些睡不着。他經常失眠,失眠就總愛聽故事。每一個無邊深夜,他均如此打發時間。
蘇穆煜沒辦法,嘆口氣:“連少。”
連鳴沒睜眼,甕聲甕氣地答了一個音:“嗯?”
“你睡不着時,都在想什麽。”
半響,連鳴道:“沒什麽好想的,思緒清空,自然也就睡了。”
“怎麽清空呢?”
……
連鳴沒轍,只能換個話題同他講:“蘇老板,明日要随如風去冶鐵城嗎?”
蘇穆煜想起這事兒就頭疼:“自然是要的。”
“他就是那把青銅劍的鑄劍人,嗯?”
連鳴聲音很輕,輕得快要抓不住。
蘇穆煜側過臉,兩人面對面,距離不過十幾公分。月光穿過窗,偷偷溜進來,一面打在連鳴深邃的五官上,另一面照進黑暗。
陰影中是連鳴看不清的眼,莫名俊美得不可思議。
月下看人,總是有些旖旎在裏頭。
蘇穆煜的心卻有點涼,他總覺得連鳴知道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百媚……都融”——《古代十大淫`詞》其三
②今天雙更!誇我!(舉高高!
③估計也能看出來了,這是個雙撩的故事,卻是單向暗戀,至于為何,以後見分曉。
連鳴:導演,外面女粉絲太多,片場出不去。
猩猩總導演:來啊!放蘇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