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國殇
永貞元年八月乙巳日,唐憲宗李純登基。
登基之時,潘鎮割據嚣張跋扈,外族勢力如惡狼猛虎。內憂外患之下,社會動蕩。然,新帝壯志淩雲,襟袍欲開。複大唐之威,迫在眉睫。
元和元年,新政推行,中央軍隊馬槊橫刀,直指夏州,平定割據之亂如破竹之勢。
自此,削潘戰争在九州大地上燃起熊熊烈火。
元和十二年,李愬任随唐鄧三洲節度使,長矛刺向割據淮西。勢必大敗吳元濟,平定潘鎮變軍。
兵戈鐵馬厮殺之下,千古鑄劍聖地之上,有着一群匠人,他們醉心火與鐵的錘煉。他們只為寶劍配英雄,名品擎天宇,一洗北郡萬馬空*。
——
冷,然後是黑暗。
不似冬來酷寒之冷,也不似深秋蕭瑟之冷,這是乍暖還寒,猶可忍耐的冷。
慢慢的,黑暗也變得有辨識度。如宣紙潑墨,濃轉淡後漸漸勻出了灰。
耳邊有鐵器捶打的聲音,時而尖銳,時而沉悶。它們如鋪開一張大網,從天而降。
連鳴是被這聲音驚醒的,他睜眼之時,好一陣才讓視線适應了黑夜。實則也不算伸手不見五指,這夜色如洗,是一晴空。月輝将四下照亮,如白霜鋪在草木之上。
淙淙流水在山間流淌,以至于靜谧之時不那麽寂寞。
連鳴沒有立刻起來,他側頭看去,蘇穆煜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
兩人視線相對,卻是難得的平靜。
蘇穆煜坐起身來,下意識轉動扳指,綠光在黑夜中一閃,連鳴往他跟前湊去。
“蘇老板,好貨。”連鳴對眼前的情況閉口不提也不問,腦抽似的不抓重點。他靠在蘇穆煜身邊,眼神還釘在扳指上,“帝王綠?”
蘇穆煜笑笑,笑得挺沒味道:“誰說連少不識貨,下次我第一個宰了他。”
帝王綠,翡翠中的極品。
連鳴不怎麽在意,剛要低頭看個究竟,一縷長發從他肩頭灑下。連鳴一頓,接着伸手一摸。蘇穆煜玩味地看他反應,連鳴将身後披散的長發撩到胸前,有那麽一瞬說不出話來。
他低頭看去,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前襟外翻成領,窄袖袍衫。連鳴眯了眯眼,再借着夜色看向蘇穆煜,立刻釋然。
此時,蘇美人是可媲美日月的。青絲如墨,膚若白釉,唇點朱紅,那桃花似的眼裏,端的是碎星辰子。蘇穆煜同樣麻衣加身,外翻的領襟處鎖骨隐現,他就那樣随意地坐着,翩翩任公子。
連鳴咽了口唾沫,在蘇穆煜等着他風度盡失、大聲質問時,連鳴卻只是對着蘇穆煜朗聲道:“妙啊!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
月下吟詩,花前說愛,一看就是文化人幹的事。
蘇穆煜腦子有點卡,斯文的笑意僵得有點難看。
這跟預期劇情大相徑庭!他連鳴是個正常人?!
蘇穆煜盯着連鳴說不出話,這人就算換了裝扮,那一絲不茍、處驚不變的精英氣質仍舊占據上風。
蘇穆煜簡直搞不懂,這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然而,沒給他更多時間,就在蘇穆煜想要起身時,一柄寒意料峭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頸間。
這回連鳴倒是驚了,他順着長劍回頭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一匹俊逸黑馬,亮若燈芯的眼睛緊緊盯着他倆。
接着往上,是一片寒光,鐵甲在月光下泛着冷意。而穿鐵甲之人,戴着頭盔。
蘇穆煜反倒笑了,他心想可讓我給遇上了,免得還要萬裏去尋你。
長劍未動,蘇穆煜笑眯眯地往另一側偏了偏頭。他伸手輕輕捏住劍刃,往外推了一點。接着,蘇穆煜回過頭來:“這位兄臺,刀劍可不長眼。”
馬背上的士兵顯然吓了一跳,看背影是個男人,怎麽這張臉,生得比女人還美?夜色朦胧,又比女人多了些英俊硬朗。
他很快穩住心神,卻未收回長劍,反倒是取下頭盔。發髻高束,幾縷發絲擋在眼前。他模樣周正,最多不過舞象之年,身上帶着沙場打磨而出的殺伐之氣。
他的身後,是星子滿空,鐵月無言。
蘇穆煜就這樣,認清了這張少年的臉。
他想,不好辦,本來他對長得好看的人都心軟。
少年居高臨下,斜着狹長的眼尾。他抱着頭盔,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狼狽。
少年冷聲道:“何人?”
蘇穆煜卻是反問:“何年?”
連鳴也不怕,似乎兩人碰在一起,總愛比誰膽子大。他捏捏蘇穆煜的肩:“你帶我來的,你還不知是何年?蘇老板。”
連鳴話沒說完,還想加一句,人幹事?後怕觸到蘇穆煜逆鱗,生生咽了下去,忍得好辛苦。
蘇穆煜皺着眉頭躲開連鳴,滿臉警告別搞事情。
而他對着馬背上的少年,又是另一番熱絡:“小兄弟,舍弟自幼腦子不好使,見諒。”
連鳴這一口氣噎在胸口,發也不是,消也不行。
少年郎倒是好忽悠,幾經磨蹭下來,漸漸卸下假裝的鐵血形象。他也有些乏了,可能是本在這附近休息,聽到兩人聲響,才慢慢靠近。
上過戰場的人,到底是草木皆兵。
蘇穆煜笑吟吟地看着他,少年哪曾被如此漂亮的人注視過,當即臉色一紅:“元和十二年。”
“哪月?”
“季春。”
蘇穆煜一挑眉,看他的眼神又多了憐憫。連鳴默不作聲,沒放過蘇穆煜任何一個表情。
蘇穆煜又想站起來,不料少年反而慌了。
“不許動!”
他慌忙将鐵劍壓回,那劍鋒尤寒,蘇穆煜立刻坐了回去。
連鳴下意識想把蘇穆煜攬進懷裏,費了好大勁才把注意力轉到馬背上:“兄弟,有話好好說。”
連鳴目如鷹隼,挑的是三分陰冷、七分狠厲。少年一瞬間吓得打怵,差點拿不住劍。寒意從心底漫上岸,半響他才顫顫兢兢地問:“什麽人?從哪兒來?打哪兒去?”
蘇穆煜驀地笑出來,脆生生的音色在這寂靜的山間蕩開。為這稚嫩耿直的少年,也嘆他直率的心性。
“流民,從文城栅來,到——”蘇穆煜緊緊看着少年郎的眼睛,“到棠溪城去。”
馬背上的少年顯然不曾經世事磨練,棠溪城三個字從蘇穆煜嘴裏蹦出來時,少年的神色立刻變了。
他的眼中有一絲恍惚,又帶着糾結、沉痛與渴望。他分明近鄉情怯。
少年偏過頭,往東北方望去,喃喃道:“還去棠溪幹什麽,既然是流民,就該去安定的地方。那棠溪城如今被叛軍占領,你們去送死?”
“非也,”蘇穆煜搖頭,“我們去投靠親人。”
“親人?”
“嗯,如今到處戰火紛飛,流離失所。舉目無親的日子很是過不下去,無論最後是死是活,自然要與親人一起。”
少年懷疑的神色開始動搖:“可我看你二人的打扮,不像是逃難之人。”
連鳴在心裏笑,這少年太天真。若換了常人,就他倆這精神飽滿,衣着整潔的模樣,能是流民?那全天下都太平了。
蘇穆煜朝連鳴看了眼,嘴裏嘀咕:“是不太像。”
連鳴正在急中生智,不料蘇穆煜就地取材,抓起一把濕泥,二話不說往連鳴臉上糊去。
天雷滾滾!
新鮮的泥土氣息,似乎還帶着某種動物糞便的味道。連鳴來不及說不,只覺臉上一涼!
蘇穆煜陰笑着給他做口型:忍着點,乖啊。
接着用剩下的泥料在自己臉上胡亂敷衍兩下。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懷疑人生。
蘇穆煜回頭道:“現在像了吧?”
少年:……
連鳴沒忍住:“你當他是智障嗎?”
——不要臉!
蘇穆煜才不管臉擱哪兒,他只知道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要去棠溪城,接下來的日子裏,還得守在這少年身邊。
最後,不知是少年郎懶得再跟他們計較,還是今晚月色正好,揀兩個笨蛋回去也不足為過。
蘇穆煜和連鳴,到底是随着少年上路了。
少年翻身下馬,收起了長劍,他穿着沉重的鐵甲,走起路來帶着滲耳的嘎吱聲。
連鳴跟在他身邊,一路上寂寞無聊,本不是善談的人,也想找點什麽話題來說。
“小兄弟,敢問貴姓?”
少年被他倆磨得沒了脾氣,“安如風。”
“哪兒人?”
安如風抿了唇,半響才道:“棠溪人。”
蘇穆煜笑着插入話題:“那咱們目的地相同嘛!”
安如風撇過頭不搭話,他左右看看,接着栓了馬。
“今晚就歇這兒。”
連鳴也不嫌,大剌剌地席地而坐。蘇穆煜挑眉,這人倒是一點少爺架子都沒有。
他轉頭道:“有取火的嗎?”
安如風忙道:“不能生火!”
連鳴眯了眯眼:“這荒郊野嶺的,不生火來了野獸怎麽辦?”
安如風思考片刻,最後還是梗着脖子扭捏道:“野獸來了我保護你們,反正……反正就是不能生火!”
連鳴還想問,蘇穆煜對他搖搖頭。
三人就此陷入沉默,過了會兒,安如風輕聲說:“只要不生火,明天我就能帶你們去棠溪城,幫你們尋親。”
蘇穆煜随意慣了,他仰躺在地上,雙手枕着後腦勺:“那你呢,回家見父母嗎?”
安如風背對他們,抱着長劍,如未出鞘的鋒。他始終望着東北方向,四周安靜了,隐隐約約傳來鐵器敲擊的聲音。
那方向有個地方,始終比周圍要亮上幾分。
安如風不再說話,坐成了一尊石像。頭盔在他身邊,鐵甲穿在身上。
這分明是一個士兵的打扮。
良久,安如風以為蘇穆煜與連鳴已經睡着了。
他道:“我啊,我早就沒有父母了。”
安如風站起來,走到另一棵樹下的馬匹身邊。他放下劍,抱住馬脖子,深深将臉買進黑馬發亮的鬃毛裏。
過了會兒,安如風似乎收拾好了情緒,在黑馬身邊躺下了。
實際蘇穆煜沒睡着,怎麽可能睡得着。他轉過身,躺在地上與裝睡的連鳴面對面。蘇穆煜推了他一把:“別裝了,連少,聊會兒?”
連鳴睜開眼,一剎那眉目生波令蘇穆煜心跳亂了幾拍。
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間。
連鳴笑笑:“蘇老板想聊什麽?五毛還是十塊的?”
蘇穆煜最後那點心猿意馬也沒了,他斜了連鳴一眼:“十塊。”
“這麽高級?”連鳴道,“那我們聊點有意思的。”
“什麽有意思?”
“蘇老板怎麽就能肯定,安如風會帶上我倆?”
蘇穆煜一怔,他仰面朝着夜空,此時的圓月和千年後的那輪月亮,無甚差別。
蘇穆煜道:“看眼睛。”
一個人的眼睛,它是通透還是渾濁,是精明還是真誠,是狡詐還是天真。
真的很好分辨。
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
可其實這些都不用,在蘇穆煜回頭,安如風臉紅的時候,蘇穆煜就知道這少年該有多簡單。
連鳴道:“那蘇老板有沒有從我眼裏看出什麽?”
蘇穆煜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跟他對視。最後蓋棺定論道:“看到了,看到了。四個大字,見色起意。”
連鳴被他赤-裸-裸的調戲給弄笑了,見色起意,一語中的。
蘇穆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怕不是個傻子吧?連鳴說要聊點有意思的,結果笑着笑着又保持了沉默。
蘇穆煜實在忍不住,問:“連少,你真的不好奇?”
“好奇什麽?”
連鳴聲線很低,沉沉的又有磁性。還沒斂起的笑意像一塊吸鐵石,能把周遭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到他身上去。
蘇穆煜說:“對着眼前的一切,時代、人物、場景、變化,你都不好奇?”
連鳴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
“不是這個說法,這根本就是——”
這根本就是跨時空!
難道你一丁點好奇、一丁點驚訝、一丁點恐懼都沒有嗎?!
連鳴沒等蘇穆煜說完,擡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噓——別把安如風吵醒了。”
而他眼裏,盡是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蘇老板,這不就是一場夢麽。”
作者有話要說:
①本章開頭介紹唐朝元和年間的那幾段,甜心可以好好讀一讀,這是後文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如果想做更深的了解,推薦去看《資治通鑒》裏《晚唐暮景》,目錄找到第二個十年,講的是從810—819年發生的事。不愛看文言文版的,推薦看柏楊簡體版。
還可看《唐憲宗本紀》,實則本紀會準确得多,所以直接看本紀比較好。
②安史之亂後,唐朝大體上呈下坡趨勢,憲宗李純被稱為唐的最後一個“盛世皇帝”。舊史家對其重振朝綱贊譽為“元和中興”。
本文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在憲宗平定潘鎮割據勢力的大背景中萌發的。
主要截取年份是元和十二年,817年。
③蘇連二爺在片場休息,看劇本。
蘇:安如風這小子真好騙。
連:是啊是啊。
猩猩總導演:你們欺負少年人還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