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國殇
拍賣會結束,連鳴辦完一系列手續之後,提着裝有寶劍的密碼箱上了酒店十九樓。
今晚他将留在這裏,明日S大的學術研讨會結束後,他才能返回雲城的本家。
連鳴按着房號尋門,房卡滴的一聲,他手腕一沉,走了進去。這間套房對于一人來說顯得有些空曠,他拉開領帶,順便解了兩顆扣子。
連鳴随手将密碼箱放在茶幾上,頗有些不屑一顧。他臉上并無勝利帶來的喜悅,更無半分對此寶劍的興趣。
前後表現判若兩人,壓根看不出在拍賣會上與蘇穆煜“較勁”時的興致盎然。
蘇老板沒有拂他面子已是克制之至。連鳴想起那人黑成鍋底、又得強笑的臉色,便忍不住輕笑。
說白了,連鳴對這寶劍沒興趣,他對蘇美人有興趣。
自蘇穆煜從畫冊裏擡起頭來,未語先至的不耐煩讓連鳴失笑。
更有趣的是,蘇老板一張口——那語意裏又是明明白白的熱絡。
連鳴仍能想起對方琥珀般眼睛,俊眉斜長如巍山經脈。輕笑時,眼角挑着三分桃色七分清幽。
能成對手,便是知己。能是知己,說明挑開金玉的外表,兩人都有點表裏不一的流氓。
連鳴坐到書桌前,将電腦打開,準備溫習明日學術交流的要點。他的指尖不小心觸到放在桌上的鋼筆,他頓了一秒,把鋼筆放在掌心慢慢收攏——差點,今天差點就露出破綻。
一塊方巾,差點壞事。
連鳴的思緒還沒從“驚險”中轉過彎,電話鈴倒是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他看到來電姓名,揉揉太陽穴,不情願地接了電話。
連鳴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夜色如華。
“父親。”
電話那頭先是不敢置信地沉默一秒,接着噼裏啪啦調侃起來:“學會花錢泡男人啦?!據說泡到蘇老板頭上了,還是塊鐵板?”
“……”
連鳴眼皮跳了跳,終究沒挂電話。
他和父親多年因“三觀不同”導致無法一起生活的情況,使得兩人關系變得十分微妙。
“我只是拍了個喜歡的玩意,算不得泡男人。”
連餘風大笑幾聲,似乎并不在意他泡不泡男人。
“愛怎麽玩是你的事,明天你六叔從‘三角’那邊回來,早點趕回雲城。這次有批硬貨,你帶着你的人去。”
連鳴想也沒想就拒絕:“明天S大學術交流會,你叫六叔後天再說。”
“混賬玩意!”連餘風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不滿,“大佬的兒子當教授!像什麽話!”
“整天打打殺殺就像話?”連鳴說,“別忘了我們之間協定。”
連餘風在那邊氣得發抖,生這麽個兒子也不知是哪個祖墳炸了。
要說父子倆的矛盾淵源,還得追溯到二十年前,若時光能重來,連餘風絕不會把連鳴送去上學。
什麽素質教育!教出來的不是想當科學家,就是想當教育家!
腦子都瓦特了!
連家叱咤黑白兩道、祖傳四代,到連鳴這兒就一根獨苗。本着老輩子沒什麽文化涵養,必須得讓兒子去鍍金的初衷,連鳴進了最好的精英學校。
連餘風完全忽視了“走黑”要從娃娃抓起,十幾年下來,大佬的兒子硬生生成了“四講五美三熱愛”的現代好青年,一點都不像流氓!
呸,什麽流氓。一點都不像大佬。
連餘風拉下老臉跟連鳴談判——你看連家歷經百年風雨,貨源廣布東南亞,利爪伸向東西歐。你說不管就不管?家族榮耀何在,威望何在?
好歹連家上下沒一個好東西,你不能在你這兒歪樓對不對。
連鳴也不急,根正苗紅又有點二百五:國家未來需要我,學術研究需要我。
連餘風暴走,操起旁邊的天價青花瓷朝連鳴砸去:需要個屁!混賬!
連鳴特爺們兒地沒躲,當場腦門出血陷入昏迷。吓壞連家上下,驚動了在某個海島上頤養天年的老爺子。
自此,連家轟轟烈烈的五年決裂三年預演正式拉開帷幕。幾年後,連鳴帶着一幫人浩浩蕩蕩回了本家。
他往那兒一坐,連餘風喜出望外,覺着自己兒子終于有了點大佬樣。
沒想到對方一開口——我要當教授,還要玩古董。但我現在有人了,咱們訂個協議,家族的硬貨線路我來管。至于我的事,你就別管了。
連餘風氣得吹胡子瞪眼,還好連鳴說得委婉,沒直接讓他爹尿和稀泥完蛋。
這就體現出受過教育的好處。
自此,芙蓉城連少在教育界與古董圈橫空出世,長成了一根……讓人一言難盡的精英棒槌。
連鳴顯然不想與連餘風扯西皮,他按捺着最後一分耐心:“六叔再急也得明天晚上,研究會中午結束,我訂下午最早一班飛機趕回。”
“什麽學術研究會!信不信老子帶人把場子給你砸了?!”
“信不信我明天讓人把貨線給你斷了?”
“……”
連餘風向來雷聲大雨點小,自從連鳴獨立後,自己這爹當得萬分慫氣。
然而不孝子再混賬,那也是兒子。
連餘風罵罵咧咧挂了電話,連鳴站在窗前揉了揉眉心。
他回頭看了眼規規矩矩放在茶幾上的棠溪寶劍,心裏苦笑兩聲。
還真是邪性,剛到手,這壞消息就找上門。
——
蘇穆煜哼着小調回了公義閣,芙蓉城東邊九曲十八彎的弄巷裏,掩着一座江南小院。
在一群破敗的合院中,顯得異軍突起。
從門臉看來,公義閣與其他院子無甚差別。只是此時深夜,獨獨公義閣的門前還挂着一盞琉璃宮角燈。那燈蹊跷,既不需供電,也不需燭芯。
再看得仔細點,大概會有人因恐懼而逃離。
這琉璃宮角燈裏,亮的是一把湛藍鬼火。
生生不息。
蘇穆煜推門進去,門內的世界又是另一番光景。
合院之外,夜深人靜;合院之內,晨陽熹微。
一門之隔,兩個天地。
這小院子精致高雅,秀颀的芭蕉樹撐着寬大的葉子互相掩映,淡金色的陽光在枝葉間游蕩。
鋪到院落深處的青石板路剛被陣雨洗滌發亮,茂盛的花草織成一條繁複的絨毯。
小院東南方,還有一塊綠如翡翠的湖泊。雀鳥從湖面上掠過,破曉之前天地間有一絲動蕩。
這就是公義閣極少開門的神秘所在——門內門外,時間完全相反。
蘇穆煜順着石板路走到院落深處,他推開一扇雕花紅木門,陽光趁此從門縫與窗紗間擠進去。
柔和的旭日将室內照亮一方,随着蘇穆煜關上房門,屋內又變得昏暗如夜。四周嚴絲合縫地拉着厚重的窗簾,這是蘇穆煜為人的最後一點訴求。
他順手把屋內的蠟燭點亮,火光跳躍的瞬間,屋內随處陳列的奇珍異寶散發出不可言狀的絢麗。來自東海深處光暈流轉的奇珠,千百年前碧色如水的玉珑,盛着半杯葡萄美酒的玉觥,綠意盎然稍有詭異的貓眼石……
一切優雅與沉睡的過往,都在蘇穆煜的到來中驚醒。
他從黃花梨桌上翻開一本陳舊而厚重的史冊,接着用扇子敲了敲紙面。蘇穆煜似在等誰清醒,他斜躺在貴妃椅上,室內落針可聞,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良久,史冊內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事情砸了?”
蘇穆煜從袖子裏拿出那黑色信封,往桌子上一甩,冷笑幾聲:“嗯。”
“打算如何處理?”
“我啊?”蘇穆煜用指節輕敲桌面,笑得随心所欲,“打算帶連少去見見世面。”
那聲音一怔,帶着不容置喙的怒意:“不行!”
“那這樣,拿尚方寶劍去跟連少換,意下如何?”
“穆煜!”
蘇美人自知是在走鋼絲:“公義閣窮得叮當響,物物相換行不通,我只能教他做人。”
“解決魂魄出鞘的事,那邊已傳來消息了?”
蘇穆煜拿回信紙,滿臉明知故問。
他将信封拆開,沒有稱謂也沒有寒暄,簡簡單單一行字:今夜魂魄出鞘。
落款:展世一。Azrael/S組。
威嚴的聲音又加了幾分玩笑:“今天的信鴉怎麽沒見了你就跑?”
“它敢。”蘇穆煜把信紙塞回去,繼續仰躺在貴妃椅上。
蓉城烏鴉歸“那幫人”飼養,作信鴉使用。
某次傳達信件的烏鴉,不小心在蘇美人的妝花緞上行了個“方便”,當即風雲驟變。
原本蘇穆煜也不是小氣之人,可那信內的言辭讓蘇老板頗為不爽。
接着他笑眯眯地轉移了原罪,逮着那只倒黴催的信鴉給別人薅成了白斬雞。
從此,蘇老板見鴉撕鴉。
一個月內,他給全城烏鴉整出“裸奔門”。導致後來信鴉對其聞風喪膽。
一見到他,烏泱泱地轉身就跑,差點沒吓出神經病來。
“那幫人”焦頭爛額——烏鴉好歹也是受國保護的益鳥!你良心不會痛嗎?!
說實話,蘇穆煜時至今日也沒找到自己良心的下落。
“劍魄消失時,你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上。最後再悄悄帶回,完璧歸趙。穆煜,你沒必要把不相關的人牽扯進來。”
蘇穆煜沒所謂:“哪兒能不相關,反複叮囑那東西邪性。現在這圈兒裏,誰不知我蘇老板看上的東西都詭異。他連鳴偏偏往上撞,算個什麽事兒。”
“這對你沒好處。”
“沒事,”蘇穆煜莫名笑起來,手裏攥着兩顆文玩核桃,“人都這樣,你教過他一次,他就知道了。我做點犧牲,應該的。”
“如若連大少不撞南牆不回頭?”
“好說!”
蘇穆煜走到窗邊,挑開窗簾一角向外看。日頭到了晌午,估摸時間,門外的世界已到淩晨三更。
他折回桌前,從三層木盒中取出一個翡翠扳指和懷表。蘇穆煜将扳指戴在左手,把象牙鑲金扇留在了史冊上。
蘇穆煜開門出去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如若連少不見棺材不落淚,我不介意教到他入土為安。”
——
蘇穆煜走出公義閣時,仍有那麽一瞬無法适應黑夜。他轉了轉扳指,挺無奈。
要不是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非得在不停交替的晝夜中變成神經質。
他快速趕往連鳴下榻的酒店,劍內魂魄的波動已越來越強烈。天邊黑雲滾動,狂風呼嘯。隐現的雷電在雲層中擦過,雲層邊緣似被擦出一片火花,瞬間天地亮如白晝。
空氣中濕度驟然增加,街邊的樹木被吹得刷刷作響。
風雨欲來。
蘇穆煜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看這架勢,今晚那魂魄可不是什麽善茬。
蘇穆煜想,連鳴此刻極可能與那把寶劍共處一室。
他直覺要完,魂魄出鞘撕裂時空所迸發出的引力,足夠讓連鳴死無葬生之地。
他加快腳步,還是沒能躲過傾盆大雨。
雨開始下,伴随電閃雷鳴,帶着聲嘶力竭的雨聲咂往大地。
蘇穆煜趕到酒店,不顧一身濕漉往電梯奔去。他憑魂魄波動傳出的頻率鎖定十九樓,緊接着在走廊盡頭找到了連鳴的房間。
金屬門牌印出蘇穆煜的狼狽,那張美人臉上有着無法忽視的焦急。
該死!魂魄出鞘比預期提前了整整一小時!
蘇穆煜透過走廊的玻璃窗,看了看越來越糟的天色。
他摸出懷表,現在只剩下十分鐘不到!若是無法在十分鐘內扭轉時空将魂魄帶走,整棟大樓都得完蛋!
蘇穆煜不停地按響門鈴,無人開門。他迫切地拍打房門,無人應聲。
此時正在沐浴的連鳴,對即将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蘇穆煜低頭看表,還有九分鐘。
秒針在一擦一擦地前進,空曠的樓層裏似乎只剩下滴答之聲。
樓層之外,暴風呼嘯,豆大的雨珠砸在樓道玻璃窗上,似有愈演愈烈之勢。
蘇穆煜拍着房門:“連鳴!連鳴!”
還有八分鐘。
秒針一步步踩在他心上,如巨石碾壓。
蘇穆煜不得不放棄從門口進入,他快速來到樓道窗戶邊,打開窗鎖用力推開。涼風夾着雨珠強勢灌入,耳邊雷鳴更為清晰。
天際劃下一道閃電,蜘蛛網般劈開天幕。
轟隆的雷聲雨聲風聲交織一起,撲面而來的水霧,令蘇穆煜睜不開眼。
他順着窗戶往左側看去,房間陽臺兩步之遙!
與此同時,連鳴從浴室內走出。他穿着浴衣站在落地窗前,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暗自驚心。
詭異的是,今晚的圓月異常明亮,濃雲也無法将其光輝掩蓋。
連鳴坐回床上,靠着床頭看書。
大床正對陽臺,緊閉的窗戶把一切風雨都阻擋在外。
還有六分鐘。
蘇穆煜推開窗戶,吞了口唾沫。
他站上窗臺,一手抓住窗棱,一手摳住牆體。他伸腳邁向空調外置機,整個人暴露在狂風驟雨之下。雨珠噼裏啪啦地打在他臉上,順着脖頸往身體裏鑽。
蘇穆煜剛踩上外置機,餘光順着牆體往下看。
十九層,将近六十米。
雨線成錐型往下落,落到深淵般的地面也寂靜無聲。
只有風在喧嚣。
還有四分鐘。
蘇穆煜咬牙松開窗棱,整個人站在外置機上,懸在空中。
魂魄波動越來越強烈,身側的氣流變得極度躁動。轟鳴的雷聲已經按捺不住,雲層順時針旋轉。
風和雨變得飄搖無力,抽在他身上卻仍如刀鋒一般疼。
不能再等!
蘇穆煜望着那一步之遙的陽臺,咬牙橫心。他堪堪轉身,身側貼着冰涼的牆壁。雨水已打濕他身上的每一寸,沉重得連行動也遲緩。
冷意化作小蛇般從腳底開始往上爬。
蘇穆煜不是神,從這裏跌落,一樣沒有活命的可能。
還有三分鐘。
懷表貼在胸口,每一次心髒震動都與秒針共振出緊張。
蘇穆煜不知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躍了出去,他滾落在陽臺之上,根本來不及體會肩胛處的疼痛。
風聲凜冽,電閃雷鳴。
他迅速爬起來,搭上了陽臺推門的把手。幸得連鳴沒鎖門!
蘇穆煜沒有遲疑推門而入,門內,剛躺下的連鳴驚坐而起!
“蘇穆煜?!”連鳴不可置信,眼裏分明有另一種驚恐,“這是十九樓!”
一身寒意、踏月而來的蘇穆煜扯出冷笑。
“連少,我來接你。”
“?!”
“惹上爛攤子別想跑!”
自此,寶劍似聽到呼喚,在密碼箱內震動起來。
天邊異象突變,從時空中傳來宏大飄渺、又深遠無比嗡嗡聲。
下一刻,樓宇搖晃。
還有一分鐘。
蘇穆煜身後的圓月泛着鐵光,他在月下回頭,有風雨做帷幕。
他說:“跟上。”
“去哪兒?!”
“唐朝!”
那一刻,萬裏江山也不比他驚心動魄。
連鳴此生難以忘懷那一瞬發生的所有事,那是一切電影都無法呈現的視覺效果,那是一切想象力都無法企及的震撼場面。
就在蘇穆煜擡手的一剎那——空間塌陷。
月亮、雷電、風雨如攪在一起的丙烯顏料,它們被揉成最抽象的畫,又在水中稀釋。
牆體分裂,樓板下陷,整個天幕傾倒,連遠處的高樓也變得虛幻。街道在分崩離析,霓虹之光變得暗淡。
群星璀璨,銀河改道。有鐵馬厮殺,有錘聲號角。黑夜中爐火沖天,白晝下惡金尤寒。
紫煙升騰,秦歌九天。
有什麽在上來,有什麽在下去。
時間變得具體化,連鳴甚至能看到成線的光陰從他身後向遠處跑去。
歲月洪荒,轉瞬即逝。
秋季的涼爽被一絲燥熱取代。
胸腔裏似有什麽快要噴薄而出,接下來,是冗長的黑暗。
最後一秒。
連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①搞事情搞事情,毫不猶豫搞事情!
②從現在開始,大家可以記一記疑似伏筆和BUG的地方。(老七姨母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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