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國殇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裏
從所有金色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
奪回你
我要把鑰匙扔掉,把狗從石階上趕去
因為在大地上的黑夜裏
我比狗更忠貞不渝*
——
低壓,沉悶的低壓,還在持續。
這是蘇富比芙蓉城秋季藝術品拍賣會現場,從三天前開槌伊始,這場分門別類、據說吸引海內外衆多藏友的大型拍賣會已接近尾聲。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若今日百萬成交率依然低于百分之十,将會創本年度流拍新低。
從開春第一場首拍到現在,節節走低的成交率似乎有着另一層面的不明影射。
古玩行情低迷,會場內外的藏友都大失所望。空氣中的沉悶,攪得水分都蒸發殆盡。
會場內,熙熙攘攘的競拍者拿着號牌。他們眼觀鼻、鼻觀口地坐在位子上,看似一本正經又有些百無聊賴。競拍者随意翻動圖冊,俨然對剩下的藏品已失去興趣。
打發時間的他們把目光投到了8號桌上,那一左一右的兩名男子,實在太過搶眼。
再把鏡頭拉近點。
藏友們還沒來得及對這兩位的“世紀性會晤”做出一番評價,左邊身穿高定西裝的男人忽然側了側身,他對右邊男子朗聲道:“蘇老板,幸會。”
被喚為蘇老板的男子從圖冊裏擡起頭來,他身着雨絲錦唐裝,連袖上繡着精致的芙蓉白鳳,立領斜襟,金絡銀滾邊兒。他一身雪青,錦面上絲絲雨線般的經條,有如蔥郁山林下過一場斜飛明快的雨。
蘇老板摸棱兩可地笑了笑:“連少,可巧。”
這還就真不巧。
衆所周知,連鳴與蘇穆煜,是早從傳聞裏把對方那點“聲名狼藉”的轶事,給摸了個底朝天。
聰明人打交道,自是明白在這水深難探河底石的行當裏,如何巧妙避開對方。
本次拍賣會與蘇穆煜擠到一桌,連鳴始料未及。火星撞地球的概率一旦發生,脫線的大事必定接踵而至。
這不,重點來了。
兩人三言五語一交鋒,連鳴繞着彎把蘇穆煜勢必拿下的藏品給套了出來。
要說套,三分真、七分假。蘇老板認為連鳴看不上自己相中的東西,有意“掏心掏肺”将此行目的洩露出去。
連鳴煞有介事地追問其原因,只見蘇穆煜手執象牙扇,在圖冊上點點。純白的扇葉與寒光若隐的劍身形成強烈的視覺差,蘇穆煜刻意壓低聲音,搞得神秘莫測。
他道:“歷史九大名劍之首,棠溪寶劍,連少該是不陌生吧。棠溪之金,天下之利*。”
連鳴卻是搖頭,頗為謙虛地說:“古兵器我不在行,雖如今西平縣的棠溪寶劍已恢複歷史斷層,但我到底是明白一千與一百萬的差距,只是這把寶劍的玄妙為何?”
蘇穆煜挑着眼尾玩笑幾秒,那雙桃花眼順着連鳴的西裝褲角一路往上看。筆直的褲線,褶皺也剛剛好。挺括的外套,純色襯衣。上衣袋裏揣着疊好的方巾,一抹暗紅将他今夜的着裝點亮。
蘇穆煜想,人模人樣,心眼還不少。
他清清嗓子,端起面前的茶杯輕抿一口。連鳴也不催,配合地攪着面前那杯咖啡。八卦的藏友們倒是看出哪兒不對了,這兩人分明從中間劃了一道線!
無論是從衣着還是品味來看,中西二式在8號桌上相撞。撞得巧妙又蠻橫,乍一看有些不倫不類,再一看又莫名和諧。
這意味着什麽——嗨,咱倆就不是一路人!大路朝天各兩端,您請勒!
多簡潔明了的暗示,但連鳴就是要選擇性裝瞎。
蘇穆煜半響無言,又把眼神移到連鳴的上衣袋,裏面方方正正地疊着一塊暗紅手帕,怎麽看怎麽.....奇怪。
連鳴見此,不自覺地将方巾抽出,慢條斯理地擦拭五指。
他有意提醒:“蘇老板,敢問這寶劍玄妙為何?”
蘇穆煜像是猛然清醒般,眯了眯眼睛,用扇子在自個兒掌心拍打兩下。
連鳴奇怪在哪裏呢?
他一邊思索這離奇之處,一邊分心說:“玄妙就在它是一把青銅劍。其劍細而長,五十公分,劍柄實心呈圓莖形,兩箍,箍上有夔龍陽紋,鑲綠松石。刃口顏色磨痕呈赤黃色,說明青銅含錫量在百分之十左右,韌性好,強度硬度較高。”
連鳴也聽出了不對勁,他用鋼筆在圖冊上劃了一道:“可這分明是……”
“對,”蘇穆煜說,“可這開門到代的東西,它的年份偏偏是唐!唐代鑄造青銅劍,這不就是玄之又玄的事情麽?”
連鳴沒了聲兒,似乎在思考什麽。
古書上記載,2700多年前,西周時期進入青銅時代。春秋戰國時期,冶鐵與鑄劍文化并存。接着,因棠溪優越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鑄劍資源,春秋時期,大批工匠雲集,多達七千之衆。
而随着工藝進步,戰國時期出現鋼劍,軍事工業上升又一臺階,逐步取代銅劍。
時間推移,各種原因使得劍逐漸從戰場上退出,到了唐代,寶劍多是文人俠客、君王将相用來展示其身份與權利的裝飾品。
所以,在唐代鑄劍已算不得為戰争做準備,更別提在擁有鋼劍這般先進的技術下,還腦子犯抽去鑄造青銅劍。
哪個匠人幹得出這等事兒?
要命的是,無論是從筆直的劍脊、平正的劍面、還是從劍格與劍箍上的夔龍紋來看,當年鑄造這把寶劍的匠人,必定是個高手。
蘇穆煜随意笑着說:“連少應當知道,我本人對這些玄妙的東西,總是抱有十二分好奇的。”
“十分為其年份,還有兩分是?”
連鳴将暗紅方巾放在桌上,自然地把鋼筆別在上衣袋裏。
這個動作引起了蘇穆煜的注意,他皺眉,福至心靈般想起連鳴奇怪在哪裏——業界對連鳴的另一個評價——此人終年揣着派克鋼筆,倒不像玩古董的,像大學教授。
怎麽今天換了手帕?
蘇穆煜沒有細究,他神秘中帶着些危言聳聽:“還有兩分是為這劍中之魄!邪性得很。”
連鳴意外挑眉:“蘇老板的愛好果如坊間傳言,真獨特。”
蘇穆煜笑着擺擺手:“沒事,閑的。”
他這一笑,那雙桃花眼徹底彎成兩輪月。眼神迷離,十分勾魂。
大寫的性感。
連鳴看得頗為心猿意馬,不得不承認“蘇美人”的稱號,名副其實。
連鳴也知道——公義閣的蘇老板,美則美矣,幹的事可一點都不公義。
但無商不奸,架不住人家眼光好,能力高。
典型的流氓有文化,誰見誰都怕。
蘇穆煜這人,多少有些神秘。公義閣很少開門,誰也不知他家底多厚。惟有他清楚,自己是個正兒八經的窮光蛋。
和連鳴一比,蘇穆煜就是個要飯撿破爛的。
為什麽?問公義閣去。
正因如此,蘇穆煜做生意便格外“刻薄”。每每袖中定乾坤,都能整得對方面如豬肝,最後還是心甘情願拱手相讓。
畢竟——這些心甘情願轉給蘇穆煜的東西,都是些不祥之物。
圈裏有言:蘇老板看上的貨,真是真,就是邪!太邪乎,所以沒人敢與他相争。
可蘇穆煜沒想到,萬萬沒想到!
前後交談不過半小時,就這麽一把邪乎的“破劍”剛放上展臺,連鳴竟然舉起了號牌!
他還搶得擲地有聲!
“五千萬!爺要了!”
蘇穆煜震驚到腦子一片空白,簡直無法思考!
全場持續了一分鐘的靜谧。
電話委托競拍者拿着話筒風中淩亂,網上競投者也停止了鍵盤敲擊。
什麽情況?!
起拍價一百五十萬的“破劍”,連鳴壓根兒不帶喘地直接躍上“五千萬”?!
看那架勢,勢在必得。
拍賣師以為自己出現幻聽,眼巴巴地問了句:“2209號先生,多少?”
連鳴說:“五千萬。”
蘇穆煜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把這人的天靈蓋給掀開,五千萬什麽概念先不說,古玩行裏拍出上億的市價也屢見不鮮。
問題在于,這把劍對常人來說,根本就不值這個價!
蘇穆煜陡然面色一沉,他刷地展開象牙鑲金扇,一抹瑰麗的光暈跳上這人輕佻的眉間。
他強裝笑顏道:“連少可謂大手筆。”
連鳴說:“還是蘇老板眼光好。”
自此,蘇穆煜那張谪仙般的美人臉,徹底黑成了八二年鍋底。
他咬牙切齒:“連少,這把劍邪性得很!”
“我知道,你說過。”連鳴調正領帶,眼皮都沒擡一下。聲音如在琴弦上刷出一個低音,沉穩而磁性。
“那連少舉牌的意義何在?”
“無他,錢多。”
何等腦殘卻霸氣的一句話!
蘇穆煜不得不佩服,敗家敗到一定境界,智商?不存在的。
“錢多也不是這麽個玩兒法。連少,後面的乾隆琺琅彩瓷碗、唐三彩,哪一樣不值得收藏?何必在這邪性的東西上跳坑?”
連鳴特正直:“我不能眼睜睜看着蘇老板一人往火坑裏跳。”
蘇穆煜差點起身作揖我謝謝您了。
“連少,鬥膽再問一句,您要這寶劍幹什麽?”
連鳴似乎還真在思考,半響,他說:“能幹什麽,鎮宅。”
……
藏友們紛紛側目,實時直播,一則消息瞬間席卷朋友圈。
—你聽說了沒?
芙蓉城連大少和公義閣蘇老板,今天杠上了!
—為什麽杠上?!
—為一把聞所未聞、名不見經傳的“破劍”!
—蘇老板看上的東西,世人都知邪!他連少也敢搶?!
可不是?!
一個不信邪,一個邪不信!
天雷勾地火般碰在一起,一人淡定自若,一人強裝大度。
誰能知道蘇穆煜此時多想破口大罵,有辱斯文。
連鳴在蘇穆煜“僞君子”般心服口服的眼神裏忽然笑了,這一笑可不得了。他那精英臉上嵌着一對柳葉眼,兼具丹鳳的狹長與誘惑,眼尾細長上翹。
要不是連鳴剛搶了自己的“破劍”,蘇穆煜這斯文敗類定要在內心将此人亵渎一番。
沒心情。
蘇穆煜煩悶地用象牙扇在掌心敲擊,拍賣師一錘定音,自己拿不出那麽多錢與連鳴抗衡。就算掀了老底拿下來,公義閣的“祖宗”也得把他吵死。
所以,拿不拿下這把劍,自己都裏外不是人。
沒等到禮賓人員給連鳴送來成交确認書,蘇穆煜實在坐不住,起身欲率先離場。
拍賣場內議論紛紛,有人說今天這趟值,要不是經這“破劍”一役,連大少與蘇老板仍舊是圈地為營,現世安好。
現在這倆名號響當當的人物杠上了,以後好戲還能少?
可連鳴不管緋聞,繼續對蘇穆煜糊到地心的臉色選擇性裝瞎。
他在蘇穆煜離場前,揚聲說道:“蘇老板,交個朋友?”
蘇穆煜摩擦着手上的扇子,堪堪笑道:“能看上同樣的東西,那必定是知己。”
蘇美人沒有正面回答,不置可否。似乎連鳴也不在意,好像“交朋友”只是随口一說。他點點頭,終于喝了口那杯早已涼透的咖啡。
連鳴說:“蘇老板,回見。”
蘇穆煜直直看進連鳴眼底,那黑如曜石的瞳仁中似乎另有深意。蘇穆煜心頭一跳,又有些莫名其妙。
今日出門沒看黃歷,必定大兇。
蘇穆煜秉承“你笑我也笑”的斯文之态,跟着接了句:“有緣再見。”
當然有緣,自己看上的東西被搶了,能不是孽緣?
當然會再見,畢竟那劍是“那邊”的東西,蘇穆煜從正經渠道拿不下,他得幹點其他事。
要麽私下找連鳴協商,以物換物,要麽只能——
蘇穆煜走出酒店,還沒琢磨出穩妥的方式。
黑夜中一聲粗劣嘶啞的鳥鳴劃破寧靜,蘇穆煜忽然止了腳步,他擡頭望去,一只黑鴉從巨大的圓月前振翅而過,立在不遠處的電線上不敢靠近。
蘇穆煜站在原地,冷冷地擡着下巴。
是“那幫人”找來了。
他擡手對烏鴉招了招,今天這事兒自己辦砸了挺沒理。
他說:“過來。”
烏鴉飛過去,不敢停落在蘇老板肩上,只是不停地撲騰翅膀。
蘇穆煜從它腿上取下捆綁的信件,老規矩黑底紅字瘆得慌,用瘦金體寫的“蘇親啓”倒還看得過去。
他沒有打開信封,揮退信鴉,盯着那影子沒有笑意。
蘇穆煜沉默半響,在摩天大廈下慢慢回頭,金碧輝煌的酒店矗立在光怪陸離的城市中。這個世界,是最魔幻的世界,也是最真實的世界。
時代的巨輪不住往前碾壓,迎接一個又一個未來。
有一群人,他們在黑暗中緊緊注視着過往,必要時刻,對着深淵傾身而下。
蘇穆煜展開象牙扇,九月的深夜還有些燥熱。他轉身從酒店前長長的臺階上走下去,衣衫上金線勾勒的翔鳳似要騰飛。
蘇穆煜想起今天的種種,最後不得不蓋棺定論。
“連鳴,我得教你做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棠溪……之利”,出自:《資治通鑒?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我要……不渝”——茨維塔耶娃
②本文将會采用“一半基于史實,一半開于腦洞”的方式來編寫故事,所以,史實部分【歡迎考究】。如果發現歷史問題BUG,歡迎在評論中指出,我們一起讨論。若是老七的問題,也便于及時修改,不誤人子弟。
而有關劇情的想象胡謅部分,就不必較真了。
③為了給甜心們更好的閱讀體驗,一般都是在文章8萬字入V,本文則計劃在12萬字入V。願您能喜歡這個故事。
④希望這本書,我們也能合作愉快。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