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
“初初,勿要睡了,太陽曬屁股,下面蚊子多的。”
母親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伸出頭往外一探,看見她搖着農用打藥機的手杆,已經往前慢慢走去了,于是又合上了頭頂的葉子。
正是夏季,家裏稻田的秧苗都等着打藥水,父親母親各人負責一半,而我獨自待在田邊。
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多的記憶。
我的家在耶彌城西的村子裏,這裏雖然沒有東北部的雪山,但還有些小丘陵,村裏人家的水田就都在這山谷中。
也許我長得像母親,所以比別的孩子看起來要讨喜一點。在我還小的時候,父母每次做農活,都不放心把我丢在家裏。如果留下一個人帶孩子,農活就完不成了,于是幹脆鎖了門,讓我坐在田地頭,他們忙着鋤地,疏通水渠,插秧,也算一舉兩得。
春天種下稻苗的時候,水田就像面鏡子,明晃晃照着四周圍合起來的山谷。谷裏水汽也重,到處都霧蒙蒙的,陽光一照,半空裏就會出現彩虹。
我小時候最多做的事情,就是一個人坐在地頭,等待父母帶我回家。或許是過長的等待使我寂寞和恐懼,于是我躲在了旁邊低矮的灌木叢裏。那種不知名的植物,生長出寬大厚實的葉子,能夠将我的身體完全覆蓋,就像一個溫暖的巢穴,我忍不住在那裏睡着了。
葉子保護着我不受寂寞帶來的困擾和侵害。我想,自己的天性可能一直希望這樣被保護着,所以失去了這個巢穴,只能不停歇地去尋找另一個。
後來年紀逐漸長大,我便離開了這個山谷,進城寄宿在學校裏。
王朝覆滅後,國家施行教育雙軌制已近百年。alpha和omega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八歲之後,會進入大學,以及更優秀的地方。至于beta,從中學開始就有專門的職業學校,訓練他們提早掌握崗位應該需要的專業知識。當然,的确存在部分和alpha,omega一同接受高等教育的beta,但那實在是太少了。他們需要足夠優秀,或者擁有足夠的財富,以及與財富相匹配的權力。
耶彌的alpha和omega已經流失殆盡,因此中學的雙軌制形同虛設,不分性別。
中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我回到家。山谷裏的太陽沒有外面那麽熱辣,清爽幹淨。我和少年時一樣,坐在田埂上,等着父母将農藥打完。
“初初做老師吧,做老師算是國家的人吧,很體面呀。”
“你媽媽說的有道理,寒暑假還可以回來,據說年終獎金也很高。”
父母從小就很喜愛我。在他們眼裏,我比村子裏其他的孩子都要聰明和優秀,于此同時,他們又一直擔心我畢業後會去到其他城市,去到他們無法看顧到的地方。我已經習慣在母親撫摸我頭發時,她眼睛裏又欣慰,又憂慮的神色,以及懵懂無知的我自己。
他們或許會覺得慶幸,因為我本身并不愛闖蕩,性格就是beta該有的那種中庸普通的性格。耶彌的僻靜,四周一帶的山與水,都像翅膀一樣将我包裹起來。故鄉給我帶來心上的安寧,并讓我眷戀着它。
我抱着雙臂,擡頭看着山谷上方飄過的雲彩,停留的彩虹,覺得他們的話沒有什麽不對地地方。點點頭,輕聲說:“好啊。”
那一刻,這風,雲,虹,父母,以及我,仿佛會永遠這樣繼續下去,再久也不會改變。
工作後的第一年,村子裏爆發了疫病,迅速被政府隔離起來。得到消息後,我匆匆趕回去,遠遠望見那條通向山谷的道路上停着許多醫療車,以及拉着密密麻麻的明黃色警戒線。
我能做的最多的,也只停在這“遠遠望見”而已。
疫情根源來自附近城市引進的一種昆蟲,它翻山而來,進入耶彌西部的丘陵,才引起這場疫病。這種病具有傳染性,患者皮膚會出現紅疹子,嚴重的話,會不斷腐爛,并導致休克。
上述這些,是新聞裏說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城市引進這種危險的昆蟲,也不知道它有沒有被徹底清除。不過看上去,新聞只想讓我們了解這些。
隔離的區域迅速擴大,邊界由士兵把守,普通人根本進不去。而新聞裏,來來回回,只是那些單調的,陳舊,有限的信息。
我的辦公桌上有一張和父母的合照,每天我會拿起它幾十次,撫摸它幾十次。只敢忍着恐慌,去想一想現在谷裏的父母,究竟會和照片上差了多少。
第十天左右,據說疫情被成功控制住。看到消息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等在山腳,希望過不了多久,封鎖就會解除。
我在第十五天的時候接到政府的電話,讓去認領遺骸。
靠近山谷的平地上,有一個臨時搭建的疫情研究所,現在成了骨灰認領處。穿着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向排隊的人群分發骨灰。
一個個半透明的玻璃盒子,裏面有很多隔離層。最上面正中貼着标簽,印着編號和姓名,以及一個禁止打開的标志。
山坡上停着許多大型的扇形機器,對着山谷噴灑液體。水霧彌漫了附近區域,天灰蒙蒙的,這次沒有彩虹。
我手中捧着安放着父母的盒子,只覺得它們非常輕盈,沒有一點重量。隔離層太厚,我看不見父母的模樣。
我想,他們或許是已經飛走了。
疫情平息,山谷被封閉。政府給出了一個大致的傷亡人數,耶彌又恢複到了平靜當中。
直到我成為替代品之前,我還不能夠完全理解,alpha之于beta,政府之于群衆,貴族之于平民,自有他們的優越之處。他們能夠讓我們只知道他們想讓我們知道的,也能夠讓我們去做他們想讓我們做的。
失去父母,也意味着我失去了山谷,失去那塊可以看見彩虹的田埂,那片小時候能供我栖身地灌木叢。耶彌還是原來的耶彌,但似乎在什麽地方,開始漸漸改變。
城市四周的山還在那裏,但它們好像無法再保護我了。
我常常陷入一種茫然無措之中,不知該前往何方,又為什麽前往。
齊弋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在我還小的時候,父母以及鄰居們,都以為我是omega。
“初初很漂亮啊。”
大家都這樣誇獎我。
等年紀到了五歲,在城裏醫療中心打疫苗,以及取性別檢測結果。事實證明,我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beta。
于是身邊人的态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鄰居伯伯阿姨們看向我的眼神總有一種“遺憾”,不知是我beta的性別配不上這副樣貌的遺憾,還是別的什麽。至于父親和母親,似乎因為我的樣貌,而自然地對我産生出一些企盼,總認為我和別的beta是不一樣的,從內而外,都是不同的。
我清楚地明白他們愛着我。但我也無法改變他們的這種想法,無法讓他們相信,我的樣貌只是一個偶然,我從內而外,都是與別人相同的。
進城讀中學後,同學們一開始也都以為我是omega。我不斷得到來自他們的誇獎:
“郁同學長得真是好看!”
“文初,你聽到了嗎?大家都說你長得好看!”
我此時若是搖頭,說“不”。那麽在他們眼裏只會是故作謙虛,恐怕反而會引起他們的反感——這是我親身試驗獲得的結果。我只能選擇微笑,或者沉默。我陷入了和面對村子裏那些鄰居,以及父親母親時一樣的處境,無法讓他們相信,自己與他們是相同的。
在接收到第一個女生對我表達好感後,我曾在夜晚仔細觀察過自己的臉龐。這張臉我看了十多年,也不曾看出有什麽驚世駭俗的美麗來。只是按beta的審美标準,可能五官線條缺乏了一點男性的粗糙硬朗,皮膚顏色也稍許白了一點,但是僅此而已。和真正的omega相比,我什麽也不是。
我拒絕了那個女生,以及後來的重複她行為的女生們。但是我接受了齊弋。
說到底,還是我自己改變了。
曾經我擁有茂密的灌木叢,枝葉将我包裹起來,母親的呼喚也不能動搖我躲藏的決心。女生們笑着朝我說:“文初,我們喜歡你,你快出來,和我們在一起。”
我聽了,只是縮得更緊。灌木叢的葉子寬大而柔軟,我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巢穴。
後來莫名其妙地,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東西。只是做了一個短夢,醒來後就只剩自己在冷風中。我感到惶恐極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候齊弋向我伸出手來。
我并不知道這手會将自己帶去何方,就急急忙忙地握了上去。風太冷了,我需要溫暖。
那一刻,哪怕不是齊弋,而是其他什麽人,恐怕對我來說,也都是一樣的。
我一直在順其自然地生活着。
順其自然地從孩子長大成人,順其自然地上學,畢業,工作,接受父母的逝世。
順其自然地與齊弋認識,并與他結婚。
之所以這樣做,也許是因為我以為順其自然,就會獲得保護,獲得幸福。但是它們究竟是什麽模樣,我沒有确切的概念,我從始至終在追逐的,可能只是虛幻的東西。
這些道理,是在經歷過婚姻之後,我才明白的。
耶彌的婚禮還保留着少數民族的傳統,沒有鋪張的習慣。又因為我和齊弋都是男性beta,所以婚禮辦得更簡單樸素,只是吃了幾頓飯而已。
父母已經過世,我們家人丁單薄,沒有其他親屬,我将父母的黑白相框,放在了他們該坐的位置上。齊弋的母親在下午的時候悄悄把相框拿走了,告訴我這會犯晦氣,讓我體諒一點。
我說不會的。她說,在他們這邊,是會的。
請來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齊弋家那邊的親戚,我和齊弋站在門口迎接他們。每個人在初見面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在我臉上停留幾秒,然後笑着說出祝賀的話。
那天很勞累,但是又很熱鬧。大家都看上去都在笑着,于是我受到了感染似的,也不由笑起來。
人群一桌桌嘈嘈雜雜地圍攏在我四周,恍惚之間,就像山谷重建了起來,齊弋在我身旁,恍惚之間,就像那些寬大的枝葉,再次溫柔地包裹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