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搬家了
七天結束後,我開始發低燒。
後來李告訴我,那些藥劑除了補充能量,還可以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體質。所以我能撐過景琛漫長的易感期,所以我能有幸只得了個低燒。
這場病很漫長,我也昏迷了漫長的時間。
那段時間裏,我沒見過景琛。昏睡的日子裏,我隐約感到他進過屋子,在床邊坐下,低頭看着我。除此之外,他做了什麽,又說了什麽,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意識最為清醒的時候,是黎明前的半到一小時。那時屋子裏被窗簾遮得嚴實,一片黑暗,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在靜谧中聽見外面逐漸響起的鳥鳴。那一刻,我感到安寧和幸福。
日升後,我便再次陷入昏迷。
生病時,人可以沒有任何情感,我沉入睡眠,沒有愛,沒有恨。那些紛亂又空白的夢中,連我自己也沒有。
大約十多天後,我終于開始進入康複期。
全身的狀态依舊陷在遲鈍的狀态裏,我漸漸很少說話,動作也很慢。有時候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窗外看。日長越來越短,草坪上的露水濃重,山上雪松林也時常沉落在濕霧中。這扇窗是靠北的,陽光很難照到。屋子裏爐火燃得旺盛,窗戶上常常凝結着一層水汽。
現在也許已經是深秋,離入冬也差不了多久了。
李看我一直發呆,解釋道:“今年的社交季因為北部戰争延後了,夏都回來了很多前線的将領,所以老爺很忙碌。這段時間裏,請你好好保養身體。”
我其實并不需要,也并不期待她的解釋。
時間久久長長,我已經習慣這間屋子,習慣每天定時定點來打掃房間,給壁爐添柴的女仆,還有監督他們的李。
不得不承認,其實這間屋子很美。當我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庭院和山峰時,我感到自己是被保護着的。
冬天快到了,壁爐燃得越來越旺,但溫度卻降低得更為快速。這幾天女仆們開始拆卸下窗簾和地毯,也許他們是要拿去清洗。
李給我的貼身衣服依舊是那種晚裙,這種裙子柔軟絲滑的面料在此時派上了用場,我身上到處都是剛剛被醫生處理過的傷口,輕至青腫,重至流血撕爛——我的後頸就是那樣——所以,稍微粗糙一點的衣服,就會讓皮膚在摩擦間加劇痛楚了。
經歷過景琛的易感期,我開始變得對一切都聽之任之。既然他們要我穿晚裙,那我就穿好了,拘泥于這種小節,沒有任何意義。
對于景琛是否過來,又去了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我并不感興趣。
我的胸口好像開始漏風,總覺得冰涼。二十八年裏許多的記憶搖搖欲墜,仿佛就要乘風而去。我想我得努力抓住它們,哪怕只有一個。
正看着遠處的松林,忽得感覺肩膀一暖。李站在我的背後,替我披上一條絨毯。
“……謝謝。”我不由往後躺了一點,說道。喉嚨裏發出的聲音通過骨骼傳到耳朵,非常沙啞和虛弱。
李無疑是一位優秀的管家。我能感覺到,當我來到這個莊園的時候,她并不喜歡我。但這不妨礙她一絲不茍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将我的起居飲食安排得井井有條。就像此刻,就像以前每一個時間點,每一個細節。
不過,在易感期之後,她的态度似乎變了點。我現在至少算個病人,她沒有向之前那樣時時要求、規範着我的言行。
我想起之前那個和我搭讪的女仆,她還負責清洗并點燃壁爐,但是每次都低頭匆匆忙碌着,沒有再和我說話。其他女仆也都是這樣,她們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聲音完成工作,然後離開。
“雲骞先生。”李開口道。“希望你能為了老爺,盡快振作起來,你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我很迷惘,我要做的事情能有多少呢,恐怕最重要的,還是替景琛度過那些無窮無盡的易感期。
第二天早晨,用過早餐後,李替我梳理頭發,撫平身上的衣服的細小褶皺,并為我披上了一件長至腳踝的外袍。
“夏都已經入冬,偏院太過寒冷,以後你會住在主宅。現在請允許我帶你過去,熟悉主宅的布局。”她這樣說道。
直到跟着李走出那間卧室時,我都沒有敢相信她話裏的意思。
這幾天內,卧室裏已經被收拾得差不多了,窗簾地毯已經被拆卸,床上被褥也都撤走,壁爐清洗幹淨,重新封閉起來。巨大的窗戶外面,草坪還清脆,松林茂盛的地方卻已經下起雪來。今天是陰天,光線晦暗,整個空間也顯得空曠寂寞。
“雲骞先生。”李喚了我一聲。“請跟上我。”
她現在時常喊我“雲骞”了。我只得收回視線,跟着她的腳步離開了卧室,立在一旁的女仆很快就把門關上。那間屋子就逐漸在我的眼中封閉,遠去。
房間外面是一個空闊的客廳,面積很大,家具卻很少,全是木制的。客廳中間有個樓梯,中間被攔腰隔斷,看來已經廢棄了。屋子裏的燈光很昏暗,李手裏托着燭臺,她的步伐非常平穩,蠟燭上的光焰都沒有太大晃動。在蠟燭光芒的映襯下,我覺得室內的一切都顯得黯淡,蒼白,沒有生機。
客廳的盡頭是個小門。李吹滅了蠟燭,将它放在小桌上,并從牆壁上拿下風雨燈,打開了門。
門外聯通的是一道長廊,幽深漫長,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遠方。
空氣陡然寒冷起來,天上還零星飄着雪花。長廊的左邊是山和松林,右邊是單純的樹林,明顯是人工種植的,整齊,挺拔,秀美。我現在明白了,那間屋子,以及這個“偏院”,都是朝北的。而這道長廊,連接着它們與主宅。
李走得并不快,她始終保持在我左前方一二步的位置,并且注意着我的一舉一動,包括神情(我相信她能夠做到)。
長廊曲折蔓延了許久,風雨燈的光芒在晦暗天色中也顯得飄搖不定。右邊的樹林終于逐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點綴在各處的庭院布置,
又以這樣的速度走了十分鐘,我的眼中顯現出一幢白色的建築物。它非常巨大,并不是單獨的,而像群星那樣連接着,曲折分布,傳遞過去。無論是整體的線條,還是牆壁上的雕塑,都纖細而華美。
李在這個建築物的一扇偏門前停了下來,門前站着位女仆,從她手裏接過風雨燈。李的手放在門上,推開的那一刻,她開口道:“老爺吩咐過,你在住宅內有任意行走的自由。”她脖子擡得高高,輕聲補充。“這是不符合規矩的,希望你能記住老爺對你的優待。”
如果說偏院是一切的晦暗,寂寞,那麽主宅就是一切的明亮,優雅。燈光柔和,但并不刺眼,偶爾有仆人走動,井然有序,一點聲音也沒有。
李帶着我一路往前走去,經過的仆人不斷向她行禮。這條過道有些像走廊,是長方形的,介于狹窄和寬闊之間,對外的一面,間隔按着落地窗。屋外有一圈石子平地,更外面是無盡地草坪和花園。
遠處有棵巨大的槐樹,突兀地樹立在這片花園裏,它的葉子已将落盡,僅剩枝幹。
不知等到春天,它将是多麽美麗。
那麽一瞬間,它完全攝住我的魂魄。
我忍不住想伸手,隔着玻璃,隔着遙遠空氣阻隔,去撫摸它。
“嗚——”忽得響起一聲低沉的犬鳴。我一下子攥緊了就快要伸出的手。
修建好的灌木叢裏忽得跳出一只靈缇。後面有個男仆拉着牽引繩跟着它朝屋子這邊跑來。
男仆手裏的牽引繩非常松,顯然是沒有使力,完全由着靈缇信步而行。那只靈缇的脖頸微微朝上仰着,身姿相當挺拔。它的渾身皮毛極黑,這是一種毫無雜質的黑。讓我想起景琛的頭發和眼睛。
“那是老爺的狗。”李說。
我一怔,靈光閃爍間,記憶深處似乎在之前的某一刻,也曾經捕捉過這一抹黑色,與矯健身姿。這黑太難得了,如要說是偶然的相似,都沒有可能。
但那是什麽呢,我的回憶遇到了困難。
靈缇好像對我很感興趣,隔着窗戶一路跟着往前。它剛剛跑得急了,吐出舌頭喘氣。
我終于想起當初摔倒在地板上,臉上熱乎乎的氣息。——原來是它。
李對男仆比了個手勢,男仆很快點點頭,繞緊幾圈牽引帶,将靈缇調轉了一個方向,讓它不再跟着我。
景琛說我可以在主宅任意活動,這僅僅是指在主宅內。他并沒有讓我去室外的打算。
我在這個莊園裏生活的改變,就只是從一個晦暗寂寞的地方,移到了一個明亮優雅的地方。我依舊是替代品,依舊單調地繼續着我的生命。
每天,我可以見到三樣東西:仆人;華麗繁複的各種室內布置;以及那只靈缇。牆壁與玻璃隔絕了我與室外的一切,空氣隔絕了我與其他仆人。這些仆人的視線從不在我身上停留,他們的脖子恰到好處地擡起,肩膀開合的角度舒展優雅,他們的姿态,動作都如出一轍。而且,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并在這樣的軌道上運行。
我相當羨慕他們。
身體裏裏外外都已經痊愈得差不多了,就連後頸的傷口也已脫痂,那裏留下一個淺淺的傷疤。
頭發越長越長,我對李說,我想剪掉它們。李說不行。
“老爺喜歡你的頭發,你得為他留着。”
“頭發是我自己的,為什麽要替他留着?”我攥緊了衣服,此刻我應該感到憤怒,出口的話語卻并無應有的力度。“我不喜歡留長發,我不想這樣。”
“我很抱歉。”又來了。每當李要說出拒絕的話語時,開頭總是冠冕堂皇的一句道歉。而且我明白,這裏面也沒有什麽真摯的屬于“抱歉”的情感。“喜歡不喜歡,想要不想要,這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作為替代品,你需要聽從老爺的吩咐。”
“……是嗎?”我有些恍惚,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依舊無法這樣接受自己已經是替代品的事實。
原來我已經從“郁文初”變成“雲骞”。
還記得我曾說過,以前我的頭發很長,比現在還要長。
那是為齊弋留的。
他說喜歡我長發的樣子。
齊弋說喜歡我留長發,所以我留了長發,垂落下來,幾乎接近腰部。我一直希望他能誇一誇我,一直希望,他能再說一次當初的“喜歡”。
但是沒有,一次都沒有。
我不喜歡争吵,所以我在婚姻裏常常是退讓的一方,我也曾以為,忍讓是一種寬容的美德,能夠換取長久的安寧與幸福。
于是齊弋逐漸習慣了我的退讓,習慣了我對他的要求的默許,并把這一切都當做理所當然的事情。
現在想來,也許他并不是喜歡我留長頭發,而只是喜歡女人罷了。
男女性別界限的意識在alpha,omega群體間非常模糊,但是在beta中卻十分明顯。而且耶彌并不是大城市,我出門的時候,雖然把頭發紮了起來,依舊會受到一些人的側目。
大概是在結婚後兩年多,齊弋的同事來家裏作客。那時剛剛開學,上面政策變動,新學期換了一批教材,我在書房忙着備課。
中途出去倒水的時候,聽見客廳裏很吵嚷,那些同事問齊弋,為什麽我好好一個男人會留長發。
齊弋哈哈笑着:“他自己要留,我也沒辦法。”
“這種不男不女的,像什麽樣子?”
“小弋要好好說說他。”
“就是,再說了,跟着出去,臉上也沒有面子,不曉得別人怎麽說呢。”
轉角處擋住了我的身體,他們并沒有看見我。
我聽了,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只好又轉頭退回了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