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她想起她還是謝家夫人的時候,那年桃花初開,謝家庭院裏開了一院的芳華。那是謝晉第一年外出,一走便是三月了無音訊。她就站在那兒看着盛開的桃花時,碎玉急忙忙的帶回一個消息。
南渡而來的大量流民聚集在謝府的門口,要讓慈善的謝家可以救濟他們。那時她剛嫁給謝晉不久,謝家大小事宜,謝晉将府中事物盡數交于管家打理,很多事情還輪不到她來做主。
管家一看人數實在太多,本來存了要救濟的心,最後也全然放棄了。然江辭煙卻是與管家商量許久,最終都無果,無奈,她只得去求了江父,才勉強得到一點銀子。
她面對那群流民時才深感自己的無奈,自己一個弱女子只能靠着家族和丈夫來生存,她能做什麽?她只有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褴褛的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身體暗暗心疼,她只能在二樓的雅閣裏聽着他們哀求的聲音卻無能無力。
最後,那群流民怎樣呢?她湊了一些銀子,又從謝家挪用一些才勉強每人夠一些口糧。她打發他們走了,自己卻是難過好幾天。然而,人随着年紀長大卻是明白了許多不理解的事情,她再也不是當日只能面對那些難民暗自難過的謝家夫人了。
“人這一輩子還很長。”江辭煙擡眼看他,眼神冷漠,“勝七,你自己還年輕,為何要做行乞這件事?”
勝七沉默,冷漠的看了江辭煙一眼,語氣平淡中帶着嘲諷:“姑娘是看不起我?”
“對,我看不起你!”江辭煙直直的望進他幽深的眸子裏,絲毫不閃躲,“我就是看不起你這種整日只知攤手要銀子的人。”
勝七一愣,沒料到江辭煙會說的這麽肯定,他心裏湧起悲憤,握住杯子的手突然重重的往桌子一放,騰地站了起來,“姑娘今日若是要羞辱我的話,我自行離去。姑娘也不必多說!”
他欲走,頓了頓,又回身重重道上一句:“像姑娘這種嬌生慣養的小姐,是不知這個世道是多麽黑暗。”
江辭煙忽然擡眼對他深深一笑:“我大約真的不明白罷,但是我知道,倘若真的就這樣壓迫于這個黑暗的世道之下,這一輩子也只能這樣,生于爛牆根,死于爛牆根。”
“人若是不能靠着這雙手去為自己作打算,大約也會被這個殘酷的世道給抛棄。”
“勝七,你還年輕,不該這樣。”
勝七忽然身形一怔,江辭煙仍是平靜的望着他,然而他發現江辭煙那雙純淨如湛藍天空般的眸子裏沒有絲毫的鄙夷與嫌棄,她嘴角微微勾起,看向他的目光平靜溫和,像是一個耐心與他談心的朋友。
對的,是朋友。
自從他出生以來,除了同村的人,還沒有這樣一個溫和平靜的姑娘不帶任何想法向他投來這種讓人心生溫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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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七頹然了身形,他又坐回了江辭煙的面前。雙手聳拉着,垂頭低眉,籲了很長的一口,像是要吐出心中郁結許久的憤懑,他緩緩道來:“我并非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有個病重的妹妹。”
江辭煙聽他語氣漸漸低緩,知道他是将她的話聽在了心裏願意與她說話。她一點頭,仍是靜靜的聽他說。
“我不是不想去找份正經工作,我根本無力在闌城生存下去,緊靠着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負擔起妹妹的藥費。”忽然他将手深深的埋在手心裏,低低的聲音從指縫裏溢出來,“父母去的早,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勝七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卻還是極力的忍住,“姑娘,我不是個好人。不值得你這樣......”
“因為我也曾偷竊別人的財物,因為阿音的病實在太重了......”他低低的聲音散在風裏,輕的像是嗚咽。
江辭煙一愣複又笑了,她只是覺得一個好端端的人實在不應該堕落為乞丐,除非實在走投無路了。她看他雖瘦骨嶙峋卻是一副健朗的身體,便同他說了她認為的道理,卻不料眼前這個落魄男子會同她合盤脫出自己不堪的事。
“我不是什麽聖人,我能做的,只是對你微薄的幫助。”江辭煙柔和一笑,将一袋散銀擺在他的面前,“這是二十兩銀子,你拿去用吧,你妹妹的病想必不能拖。”
他擡頭,看着桌上靜靜躺着的銀子和江辭煙平靜的眼,桌下的手反複緊握成拳,猶豫了片刻,他沒有伸手去拿。
江辭煙又将銀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之前答應過你的,我不能失信。”
“之前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衣着氣質不凡,想着拿了姑娘的錢也不算什麽,今日姑娘一番話也算是點醒了勝七,這銀子實在不敢要。”他狀是不好意思一笑,有些愧疚的低下了頭。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權當借的,只要我還在,你可以一點一點的還給我。”她看着他,眼神裏有寧他無法拒絕的光芒,“你要置你妹妹于不顧,或者又去偷去要麽?”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從容鎮靜道:“你看你穿的幹幹淨淨,哪怕不是錦衣華服,人們對你便多了一份尊敬,你若是渾身髒污躺在那裏只管伸手要錢,誰見你不是繞道而行。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種方式謀生,可是這一種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勝七渾身一震,緊抿着嘴唇,臉色蒼白。江辭煙知道又戳他痛楚了,于是放低了聲音,輕聲道:“你且拿着,待你妹妹病好了再說不遲。”
勝七幾番猶豫之下,最終接下。他眉目一凜,眼神中有某種堅定的神情,“今日接了姑娘的銀子,這份大恩勝七記下了。”
“勝七,王侯将相也許真的是生來便是高官厚祿的,但是自己的命運也是真的要去争上一争的。”
勝七緊緊的握着江辭煙給的銀子,神色一凜,忽然站了起來,一曲膝就要朝着江辭煙跪下。
江辭煙一看他像是要跪的樣子,心裏一驚,連忙攔住:“不可,男兒膝下有黃金,只可跪父母跪上天,我一個女子怎能受如此大禮?”
勝七也是一怔,從而對江辭煙更加心悅誠服,他點點頭:“姑娘是我見過最不凡的人,我能遇見姑娘是我一生之幸,今日之恩,勝七永世不忘!”
江辭煙淡然一笑,今日的談話只是她微薄的一些想法,她從未想過要去說教什麽或者去改變誰的一生,她覺得自己做的只是應該做的事情。
“我不過與你說了幾句心裏話而已,哪值得你這樣對待。”
勝七不好意思的饒頭一笑,“姑娘涵養這樣好,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她恍然想起今天荷露端來的水晶餃子,昨夜的事卻恍惚得沒了那麽真實了,她對着他溫和一笑,“我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只是一個簡單的丫鬟而已。”是的,她只是顧淮身邊的侍女。
突然間,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麽,心裏恍然間清明,她不過是個簡單的侍女,昨夜一宿的披露折花,是她将自己的位置看得重了些。委實是她太在意顧淮了,不如稍稍将心移開些許,許多事也都看的明白了。
她一笑,宛若雲破皎月出,明亮卻不刺眼。平靜柔和的面容映照在勝七的心裏,鋪開了十裏綿綿的暖光。
“沉月妹子,看來你還是個熱心人啊!”
江辭煙一愣,莫名又熟悉的聲音,乍然在她身後響起。
三娘閑散的打着扇子,素顏着一張臉,輕紗薄裙,正笑吟吟看向江辭煙。
江辭煙一怔,也嘿嘿笑道:“三姑娘,這麽巧會在這裏遇見。”
三娘打着扇,打量着江辭煙身邊的勝七,悠然道:“我是遠遠的瞧見你在這裏,怎麽要不要去聽竹軒小坐?”
江辭煙一時有些沉默,本來是想同勝七去瞧瞧他病重的妹子,現在三娘一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雖說同她相處不久,面上看去是個柔弱的美兒,但是一個女人支撐起那麽一個酒樓,且不論背後是否有貴人相助,單憑一個女子,不得不說她的手腕的确有些厲害。
見江辭煙有些猶豫,勝七雖不知她所想,但是也不願給她造成煩惱,于是笑說:“姑娘你要是有要緊事兒,且去辦吧,我一個大男人就不打擾姑娘了。”
江辭煙點點頭,她的确是存了去聽竹軒的心思。
頓了頓,勝七又像是想起什麽來一樣,壓低聲音對江辭煙道:“姑娘可得小心了,這闌城最近不太平,年輕貌美的姑娘相繼失蹤了好幾人,姑娘外出定得小心為上。”
江辭煙淡淡的一颔首,表示對勝七提醒的感謝,“我這便走了,要是有什麽事也可以找我幫忙。我在........”說道這裏的時候,江辭煙頓住了,顧淮在做什事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他的身份定是不容随意洩露,她幫不上他的忙,卻也不能害了他。
“要是有什麽事,你就來聽竹軒找我吧。”
又對三娘笑吟吟道:“三娘不嫌棄我去蹭飯吧!”
三娘一攏身上的薄衫,打趣道,“妹子這是怕我不給你煩吃呢?有顧公子在,我這哪能苛待你呢!”
江辭煙一聽顧淮的名字,頓時心裏一抽,同三娘笑着,心裏卻是瘋狂的平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