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染菊箋
于是衡江公主跟在木姨後面下了山,于是她在路邊樹林裏聽到了餘敬惜講述的故事,這個故事她知道,就像高聖夫後的許許多多故事她都知道一樣。阿父從小就會婉婉向她講述,那個她應該稱為父君的人的故事,每當那個時候阿父臉上都有稱之為舐犢或是憧憬的表情。
她不能稱阿父為父君,哪怕他是她的生父,這不只是因為名分,而是衡江公主知道阿父不允許,她有時甚至不認為自己是他的女兒,他将她視為那人生命的延續。
阿父進宮時七歲,他是那年饑荒跟随災民大潮逃到洛陽的,世道太過艱難對于一個七歲的孩童更是致命,兒時的記憶很模糊了,除了冷、餓和疼。所以阿父決定不要去記了,他的記憶從被高聖夫後在街頭抱起的那一刻開始新生。
阿父七歲那年高聖夫後已經二十七歲,從十五歲伴高聖後登基到那時已有十二年,陛下勤政愛民周國一直都風調雨順,卻在那年出現了大危機,先是南方地龍翻身死了不少人,接着黃河兩岸連續兩個月的暴雨,八月九月各地零星的出現瘟疫,許多人背井離鄉四處逃荒。
阿父離開家跟着鄉人逃到洛陽時已經是深冬,所以他最開初清晰的記憶就是跟着高聖夫後白天救濟災民,夜裏佛堂誦經,他記得最清晰的聲音是壓抑的低低咳嗽,他最不喜歡的顏色是白娟上淡淡粉紅,也因此厭了冬雪賞梅。
高聖夫後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會在花園裏逗弄錢侍君生的大皇子,陛下在一旁作畫,他眼神柔的像池裏的碧水,輕笑着說:“不太像呢。”
不好的時候,鳳溪殿裏會燃起的香爐,瑞麟香靜靜蔓延暖暖的堅定的驅散殘留的藥味,陛下拿着書坐在窗邊,半響也不見翻動一頁。
阿父十歲的時候,高聖夫後已經三十,後宮新進的侍君來請安的時候,他斜倚在靠榻上總殷殷的叮囑:“好好養身子,陛下也該添個公主了。”
後來李侍君生了二皇子,陸侍君生了三皇子。
阿父十三歲的時候,高聖夫後已經三十三,一天陛下在鳳溪殿枯坐了半響然後輕聲說:“朕不想再納侍了,你也少操些心好生将養才是。”
高聖夫後沒有再勸解什麽,只是停留在佛堂的時間越來越長。
周國女兒十八及冠束發,男兒卻十五就要絞眉,用細細的絲線将眉毛修理出漂亮的形狀,這就說明以後可以畫漂亮的彩妝了,而大婚的彩妝是最漂亮的。
“久兒的眉真漂亮,不知道誰以後能給久兒畫眉?”高聖夫後放下手中的絲線,眼神慈愛的看着面前的小臉。
新婚第二日,主婦要給夫君畫眉以示恩愛。
“久兒想要陛下為久兒畫眉。”阿父是個認真的人,所以他盯着高聖夫後認真的回答。
高聖夫後的手指在他眉梢停了許久,然後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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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江不知道皇母有沒有給阿父畫眉,她甚至想象不出皇母給阿父畫眉的樣子。一臉威嚴的皇母和神情嚴肅的阿父兩兩相對,恩,如果把眉黛換成毛筆更和諧些,因為她們相處的方式比宣室殿更莊嚴肅穆。
在這樣氣氛中慢慢長大的衡江,似乎應該少年老成,不茍言笑。
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小時候她很粘阿父,懼怕威嚴的皇母,因為她總是帶着不太滿意的眼光打量自己然後小聲說:“、、不太像呢”
皇母走了阿父就會抱過自己,然後用柔柔的語調婉婉的向她講述,一個她該叫父君男人的故事。
她不喜歡這樣的阿父,就像他想要抹掉自己的存在一樣,她不喜歡他永遠柔柔的語調,永遠認真的眼神,永遠一絲不茍的生活,還有宮殿裏永遠暖暖卻不合時節的熏香。他就像一幅畫,記述這以前的時光,可以欣賞卻不能融入當下。
于是她開始吵鬧宣洩不滿,她放肆的笑大聲的哭,她穿大紅的衣服在雪地裏奔跑,她進寺院卻從不跪佛。
這樣的她卻讓皇母笑了,已經不年輕的皇母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像是藏着許多秘密。但她笑起來的時候,魚尾紋都像是舒展開了一樣,她說:“像了。”
沒有人敢當着衡江公主的面,點評高聖夫後或是劉貴君,第一次聽傳說故事一樣從別人口中聽到關于自己父君和阿父,當然她比這些人知道更多細節。
比如帝後禮佛圖刻成以後,阿父曾偷偷爬上去想要搗毀,結果從石臺上摔下來跌傷了腿,高聖夫後大笑着用毛筆在他裹腿的白绫上寫了天罰二字。
比如阿父丢下剛滿月的自己,關在石窟寺整整一年,用心繪制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三壁畫,而照顧自己的就是高聖夫後。
再比如阿父每年來石窟寺,在大佛殿卻不是參佛,他總是擺上瓜果清酒然後對着東面牆上的壁畫喃喃自語。東面牆上繪制的是白象浴佛圖,不過十步之距一共繪制了七十二尊神态各異的衆佛像。
香華者。佛住王舍城。時節會日。
高聖夫後寬慈仁愛,劉貴君謹律嚴禮,衡江公主覺得很适合,卻又覺得這四字評語太狹隘了些,像用一個框框用來關人一樣的不舒服。
高高在上的衡江公主不舒服,自然也不願意讓別人舒服。
“既然是新紙,怎麽不先送去參加紙譜節的新品紙會?”她嘴角用力下撇,露出誇張的鄙夷神情:“想要先送來讨貴君的歡喜,好讓你家的紙能上榜麽?”
餘敬惜平靜的注視前方:“是的。”
哈?
衡江公主的鄙夷僵在臉上,要不要這麽直白啊。
聽不懂自己是在嘲笑她麽?
“既然你都不能保證你家的紙能上榜,也敢送來給貴君用?”
“因為适合貴君。”
“你說這不能上榜的紙适合貴君?”衡江拉下臉,語氣變的有些森然。
“不是不能上榜,而是在上榜前,它已經适合貴君。”餘敬惜微側了下頭:“并未聽說新紙上榜之前不能交予人使用,例如晴雪紙。”
衡江公主一噎,世人都知道晴雪紙将是倉家這屆紙譜榜的上榜新紙,而之前倉家公子将之作為生辰賀禮送給了她。
晴雪一時成了洛陽新貴,就跟以前的分雪金一樣。
紙譜節未到,但晴雪上榜已經是毫無争議的事情。
“晴雪紙肯定是好紙,方能被公主點為貢品。”
“餘家的熟宣也是好紙,所以希望能獲得貴君的賞識。”
“倉公子的方法很好,這是讓世人最快認識和接納這種好紙的途徑。”
餘敬惜的聲音很是誠懇,能聽出來,這絕對不是暗諷或反義。
慎重的重新整了整衣袖拱手深一鞠:“麻煩貴君了。”
想到倉家風骨誠懇的對自己說,既然有公主府的關系為何不用?
舍近求遠那不是傻子麽?
衡江公主在微微夏風中淩亂。
你們兩個要不要這麽相像啊。
走後門也走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