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正面交鋒
虞歸晚洗完澡後擦着濕軟的頭發走向陽臺, 隔着夜空遠眺對面,此時正亮着暖色燈光的房間是江起雲的卧室,窗簾将房間裏的光景盡數藏起,只洩露出幾縷暖黃光線。
虞歸晚在編織竹椅上坐下來, 身體後仰靠着椅背, 放松身心享受着夜晚的寧靜。
閉上眼, 腦海裏浮現剛剛和江起雲擁抱的畫面, 她能感受到對方緊繃的身體緩緩放松, 就像包裹緊實的心裂了一條縫隙,但很快, 那絲縫隙又被生長出來的堅硬表殼覆蓋,包裹住了柔軟的內裏。
“為什麽……要成為警察?”
“正式歡迎你的加入……”
思及江起雲那一本正經的模樣,虞歸晚就忍不住低聲笑, 可剎那間江起雲說過的另一句話閃過她的腦海, 臉上的笑登時凝住。
“既然你已經不恨你爸爸了……”
不恨——
虞歸晚瞬間打直身子, 跑回房間拿出草稿紙簌簌落筆。
殺人是為了取人皮,碎屍是為了躲避警方偵查, 人皮作畫是變态的藝術追求, 可為什麽一定是以畫畫的形式?
馮丹青是在馮山水強迫下開始學習美術, 按正常邏輯來說, 他應該會對馮山水強加在他身上的理想感到抵觸排斥, 那為什麽在殺死馮山水擺脫對方的控制後,仍然選擇用畫畫來實現自我,證明自我?
把夢想寄托在兒子身上不得志的父親,人格打壓、挫折教育、家庭暴力, 一切都像是霧裏看花, 在不知不覺間虞歸晚也落入了慣性思維的陷阱, 認為馮丹青一定是恨極了馮山水,才會殺父洩憤,甚至取皮作畫。
而江起雲的那句話卻點醒了她,她一直以來忽視了另一個層面,人心何其複雜,情感又有多變幻莫測,愛恨喜怒在某些關系和情景裏是會互相融合的。
馮丹青對馮山水只存在單純的仇恨嗎?還是具有更複雜難以揣摩的情感,就像是被馴化了的動物,在長達十幾年的壓抑環境中,喪失了獨立人格,以至于即使擺脫了馮山水,但根種在心裏的認知感知思維還是促使他要用馮山水追求了一輩子的美術理想來實現自我。
他最想向誰證明自己?是社會認同還是那個最渴望他成功的人?
縱析馮丹青生平所有的挫折打壓全來自于馮山水,或許在社會上取得的成就,他人口中的贊賞并不及馮山水一個肯定的眼神和一句輕飄飄的表揚,這看上去像是一種悖論,人怎麽會渴望獲得仇恨的人的肯定和認可呢,但人性的脆弱之處也正在這裏。
就像是心理學上的煤氣燈效應,一方是煤氣燈操縱者,即這對父子關系中的馮山水,在這段關系中,他扮演着那個絕對權威的人,具有說一不二的話語權,另一方就是被操控的作為兒子的馮丹青。
他的現實世界全是由馮山水來定義并掌控,同時馮山水将自己的理想賦予到了他身上,通過長達十幾年的精神控制徹底完成對馮丹青的教養馴化,馮丹青無論是意識、前意識層面多麽仇恨厭惡馮山水,但不被察覺的潛意識層面一定是渴望得到馮山水的認可的。
這個效應有個更為大衆所熟悉的名稱,即PUA,PUA不僅僅體現在男女關系上,還廣泛存在于親人,朋友之間。
PUA正是利用了人內心深處渴望被理解欣賞和愛的需求,而這種需求建立在親緣關系親密關系中時尤為更甚。
虞歸晚喃喃着:“馮丹青渴望的蛻變成功,不一定和他母親有關,但一定和馮山水有關,他藏身的地方也有可能和馮山水具有密切關聯。”
虞歸晚在腦海裏回憶着馮丹青的過往生平,将重點記錄在草稿紙上,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室外的天雖已亮了,卻因為天氣不好顯得暗沉沉的,虞歸晚濕潤的頭發也已自然風幹,柔順地披在肩頭。
她撐着額頭,眼皮遲緩地張合,筆尖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上掃過。
六歲進入山葉小學,成績優異,同年開始學習少兒繪畫。
八歲獲得山葉小學美術比賽金獎。
十歲參加北濱區中小學生美術競賽,以歷屆最高分榮獲一等獎。
十二歲升入市三中……
虞歸晚筆尖一頓,視線上移兩行,發現馮丹青十歲獲得美術競賽一等獎的獲獎地點名叫“亨利美術館”,她對這個名字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拿出手機搜索,地圖顯示該美術館就馮家那片老社區附近一公裏處。
她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當時到馮家進行走訪詢問的時候,開車路過了一片被圈起來待拆遷的區域,門牌上亨利美術館幾個字掉落得只剩下亨和美術三個字。
虞歸晚在浏覽器輸入“北濱區第十屆中小學生美術競賽”一行字,然而搜索引擎裏并沒有收錄與之相關的鏈接,她删去了幾個詞,進行模糊搜索,往後翻了幾頁後,找到一家本地信息聚合網站,網站內有一篇快訊,标題是“浩辰文化宮繪畫少兒組在本市中小學生美術競賽中勇奪桂冠!”
點進這條快訊,頁面裏只有一些簡單的文字介紹,以及一張獲獎者和活動主辦方的大合照。
照片裏位于最高領獎臺的小男孩坐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肩頭,男孩雙手高高舉着亮锃锃的獎杯,父子倆對着鏡頭露出一樣的開懷笑容。
虞歸晚騰地起身,一邊撥江起雲的電話,一邊單手拉住睡衣下擺往上拉。
正在開車的江起雲看了眼車載電子屏顯示的來電名稱,減速變道将車停靠在了路邊的臨時停車點後接通電話,“喂。”
“馮丹青很可能藏在規劃拆遷的亨利美術館,那是他第一次得到馮山水的稱贊和認可,那裏對他有着特殊的意義。”
江起雲眉峰一聚,“我正在去局裏的路上,到之後我馬上帶人去搜查,你沒配出警裝備,不要貿然行事。”
虞歸晚換好衣服,彎腰穿鞋,“明白,我在蘭彤路口和你們會合。”
“好。”
兩人同時挂斷電話,江起雲一連撥出幾通電話,叫醒換勤回家,此時還在睡夢中的重案隊隊員,讓他們立馬回局裏集合。
清晨七點,堆積着烏雲的天空泛灰,只有稀薄的幾縷天光從烏雲縫隙中透出,晨霧彌漫在半空,摻着些許涼意,馬路上車輛稀疏,兩側街道上行人也是寥寥。
一夜未睡的虞歸晚神情難掩疲憊,她撥轉方向盤,駕車右轉入一個路口時,視線盲區內的右側斜上方突然沖出來一人影,她急踩剎車緊急制動,随着“砰”的一聲,巨大的慣性沖擊得她身子巨幅前仰,腦袋撞上彈出來的安全氣囊。
一陣頭暈目眩後,虞歸晚甩甩頭打開車門,腳踩到地面時四肢還有些發軟,這場交通意外來得太突然了。
她扶着車門站定,往公路前方看去,幾米開外趴着一團人影,雖未見血,此時卻是一動不動。
她連忙小跑過去,在近趴着的人身前兩米時,卻覺察出一絲不對,地上的人渾身都被黑色磨砂質地的衣物包裹,頭上戴着一個黑色鋼盔,手上是一雙不明材質的手套,腳下是一雙黑靴,像是地勤安保人員的打扮。
虞歸晚審慎地眯了眯眼,将右手伸入上衣衣兜,握住微型電。擊槍後開口問:“你還好嗎?能聽見我說話嗎?”
躺在地上的人影仍舊一動不動。
雖然剛才車轉向時的速度不到三十碼,但車身撞上人體的那種厚重感是實打實的,并且由于這人是突然沖出來,速度極快,在力的相互作用下,還是被徑直撞飛了幾米遠。
虞歸晚返回車上,拿了手機撥打120,簡單闡明情況和具體地址後,急救中心接話員詢問她傷病者情況怎麽樣,具體表現是什麽。
虞歸晚遲疑了,接話員見她遲遲不回答,便讓她先撥打122交警,急救中心會馬上調度最近醫院的救護車出動,讓她保持電話暢通,在路邊等待。
挂了電話,虞歸晚正準備撥打122,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卻突然大幅度地蜷縮了起來,喉間發出極為痛苦的嗚咽聲。
虞歸晚動作一頓,擡眼看去,那人似全身被燒灼般,身體在地上扭曲,嘶啞地低喊着什麽。
虞歸晚攢眉,遲疑再三後,走到那人身前,彎腰伸手準備查看那人的傷勢。
然而就在她将将要觸碰到此人肩膀時,地上的人影猛然彈起,一舉擒住她左手手腕,高大的身形傾壓過來,虞歸晚立馬掏出電。擊槍,按下開關,對着男人的腹部捅去。
電。擊槍正中男人腰腹,卻沒有發揮任何效用。
絕緣服!
虞歸晚意識到的一瞬,男人已經高高舉起了巴掌大的鵝卵石塊砸向她的右腦。
太陽穴遭受重擊的剎那,虞歸晚眼前閃過一片白光,身子脫力倒地,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她看見了馮丹青那張人畜無害的臉。
……
“嘎吱——嘎吱”。
腳步聲伴随着樹枝斷裂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起,意識複蘇的速度不及右腦跳動的劇烈疼痛,虞歸晚感覺有什麽熱流順着臉頰滑下,溫熱黏膩,淡淡的腥氣彌漫。
是血!
她倏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昏暗的房間,正對面坐着一個男人,男人此時正嘴角噙笑盯着她,手裏向上抛玩着她的手機。
男人留着一頭中長的黑發,細碎的劉海掩在眉眼前,臉型瘦削,顴骨明顯,唇薄,一張刻薄的長相偏偏生了一雙溫潤的眉眼,笑起來就像文質彬彬的學者。
男人右側臉頰有大片的擦傷,紅腫破皮,不過他似乎并不感覺疼痛,雙腿散漫地支着,右腿撕裂開的布料下也有大片的擦挫傷,腳邊擺着個布滿了好幾道裂紋的頭盔。
絕緣服、安保用的防割手套、鋼化頭盔,一切都是有備而來。
虞歸晚意識到這起交通事故不是什麽意外,是男人預謀已久的捕獵計劃。
但随之而來的疑問是,對方怎麽會知道她的動向,這些防護裝備又是從何而來?
沒有給她過多的思考時間,男人慢悠悠開了口:“虞警官,我們又見面了。”
虞歸晚掙了掙被反縛在身後的雙手,十分牢固,沒有掙脫的可能,她調整氣息,目光飛快地掃過房間內部,只能判斷出這是一處荒廢的房間。
收回視線,直視對面的男人,她語氣平淡地叫出對方的名字:“馮丹青,哦不,我應該問你,你更喜歡別人叫你馮墨還是馮丹青才對。”
馮丹青微笑着半眯起眼,“馮墨已經死了,他是一個失敗者,馮丹青才是我。”
虞歸晚微擡下巴,淡淡道:“在我看來,你和他沒什麽區別。”
馮丹青沒理會虞歸晚的嘲諷,前傾身子,手肘撐在膝蓋,十指交疊,饒有趣味地問:“虞警官,你似乎很了解我,你怎麽知道我會藏在這裏?”
虞歸晚反問:“這裏是哪裏?”
“不就是你準備去找我的地方嗎?”馮丹青笑着眨眨眼。
房間裏安靜到虞歸晚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屏氣閉眼,隐隐能聽見房間外呼嘯的風聲,熟悉的山葉簌簌的風聲……
她睜眼,眼底的譏笑蔓延至唇角,“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們警方找到你了,還不跑是為什麽?”
馮丹青起身,右腿瘸得厲害,顯然被撞得不輕,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虞歸晚身前,伸出手,觸碰虞歸晚臉頰一側流淌的血痕,指尖順着臉部輪廓的線條一路游走到耳際,最後落到虞歸晚頸側跳動的血管上。
他用指尖往下壓了壓,隔着一層薄薄的肌膚和跳動的血脈接觸,然後俯下身來,發灰的瞳孔顯得格外渾濁,“好美。”
冰涼的指尖和溫熱的血液形成的反差讓虞歸晚心生惡寒,被馮丹青觸過的皮膚像是冷血動物在上面游過,留下一層黏膩的液體和瘆人的涼意,她偏過頭,躲開馮丹青的氣息,“所以你現在是沒辦法尋找完美的獵物,退而求其次選擇一個劣質品嗎?”
自嘲的話惹得馮丹青沉聲笑了笑,他收回手,繞到虞歸晚身後,食指順着後頸中線的脊骨一點點往下,直至指尖滑入後衣領內。
虞歸晚不斷地調整呼吸,讓自己忽略掉背上不斷蔓延的寒意,與此同時,她迅速打量起房間,捕捉一切目光可及的事物,忽然一道風吹過,刮起窗邊殘破的窗簾一角,那一閃而過伫立在半空中的巨大殘影進入了虞歸晚的視線裏。
果然……
“虞警官,你可太妄自菲薄了,比起她們,你才是最完美的材料,能幫我完成最偉大的藝術品。”馮丹青繞回虞歸晚身前,撿起地上的外套,從衣兜裏摸出一柄锃亮的外科手術刀。
他用指腹順着手術刀薄薄的刀背滑過,低聲笑:“從我決定要完成這世界上最美的一幅畫時,我就沒想過跑了,警察抓到我沒關系,只要能在他們抓到我之前,完成我的作品就可以了。”
虞歸晚潑上一盆冷水:“我想你是忘了,在雨巷那一晚,我的腰受傷留了疤,你确定這樣一塊有瑕疵的畫皮,能實現你所謂的偉大藝術嗎?”
馮丹青臉色一僵,“你騙我。”
“你覺得我有必要撒一個當場就能辨別真僞的謊嗎?”
馮丹青臉上的輕松愉快蕩然無存,他緊咬着牙關壓抑情緒,神情幾經變化後,沉沉吐出一口氣:“沒關系,那一點小瑕疵無傷大雅,我會将它融入我的畫裏,使它成為畫龍點睛的一筆。”
虞歸晚揚揚下巴,睨着馮丹青,“你确定嗎?你不介意,那你覺得馮山水會滿意嗎?他那樣一個追求完美追求極致,眼睛裏容不得一點沙子的人,你覺得如果是他,會怎麽評價你這副畫?”
馮丹青握緊了雙拳,目光陰鸷地盯着虞歸晚。
虞歸晚繼續道:“他會不會覺得這樣一副殘次品就是個垃圾,而你,一如既往的,是個……廢物。”
随着廢物兩個字從虞歸晚唇齒脫出,馮丹青臉色驟然扭曲,五指大張,死死捏住虞歸晚的脖頸,“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虞歸晚面色漲紅,氣息虛浮,但她還是自下而上斜睨着馮丹青,這樣受制于人生死不由己的境地,臉上仍看不出絲毫懼色。
虞歸晚從鼻腔哼出一口氣,滿是不屑和嘲諷,“你不敢。”
馮丹青力道漸大,“你憑什麽認為我不敢,只要我想,我現在就可以掐死你。”
虞歸晚從喉嚨擠出幾聲低啞的笑,“你要是真這麽做了,那就親手推翻了你之前殺人的全部犯罪動機,你所謂的崇高藝術只是為了美化殺人犯罪的幌子,殺了我,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殺人犯,和其它為情為財的殺人犯沒什麽兩樣。”
她在斷斷續續的氣音中繼續道:“我也很想看看……高高在上偉大的藝術家跌落泥潭,淪為被世人厭棄的庸俗的罪犯到底是什麽樣子。”
脖頸間的力道逐漸加大,馮丹灰白的瞳孔爬上了紅血絲,在虞歸晚眼前漸黑的剎那,頸間的力道又全部散去,馮丹青喘着粗氣坐回椅子上,盯着虞歸晚陰沉沉地笑:“虞警官不愧是出國深造過的心理學家,确實很會拿捏人性,但我勸你別再做無用功了,你想激怒我也好,怎麽也好,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心。”
“對了,再提醒你一句,前面那幾個女人我都是用來練手,所以是在她們死後才開始剝皮的,但你不一樣,你是我選中的最好的畫皮,為了保持材料的最佳狀态和彈性,我會在你活着的時候慢慢剝下你完整的背部皮膚。”
馮丹青五指插進發根,往後搗了搗頭發,“不過抱歉的是,因為實在是太倉促了,而且你們警察在市裏布下了天羅地網,我實在沒辦法搞到人用麻醉劑,只弄到了一點寵物鎮靜劑,所以虞警官,等會可能得辛苦你受罪了,我會盡量小心,溫柔一些。”
說完,馮丹青起身,在臨近虞歸晚身前時,房間裏卻響起了突兀的嗡嗡嗡聲音。
馮丹青扭頭看向地上虞歸晚的手機,因為怕關機引起懷疑,所以只是丢在了一邊,手機震動聲響個不停,他快步走去撿起來,看了眼來電顯示後,将手術刀比在虞歸晚頸側,刀尖往下壓,“虞警官不想現在就丢命的話,知道該怎麽說吧?”
随即按了接聽鍵,點開外放。
手機裏傳出江起雲風風火火的聲音。
“我們在路上了,你現在在哪兒?”
作者有話說:
江隊火速趕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