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尋羽篇(二)
又聽到那個白衣女子說道,小小風有了這個啊,我才放心呢。說着,食指輕輕地點着小嬰兒的鼻尖,笑到了眼底,眉眼如月。
少女見自己的話都被化作了一陣耳旁風,撅起了嘴來,擡手霸道地将那白衣女子攬進了懷中,順帶着一聲不滿的輕哼。白衣女子笑得露出了虎牙,她柔順地靠在少女的懷中,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滿是寵溺,你呀,自己女兒的飛醋都能酸倒了牙。
明明是那麽和諧的畫面,可在這溫馨之下,我心中卻升起了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來。說不上的原因,眼前之景卻又一次印證了我的想法。
是那青衣少女,懷裏抱着一個小嬰兒,已經不再皺巴巴和黑黝黝的了。那少女一身純白,抱着小嬰兒筆直地跪在一間屋門前。就這樣的場景,日去月來,晴去風來,暖去寒來,雲去雨來,那扇小門終于打開,走出了一人來。
再見師父,我不知是與上次距了多久,只是他除去那一身低沉萎靡的氣息,已經快要和記憶裏的那個身影重合在一起了。此時看到是一個比記憶裏更加蒼敗和衰弱的人。身上也不是之前的灰色道袍,只是尋常的粗布衣衫,臉上帶着憔悴和無奈。
少女看到他的出現,本暗淡着的眼眸閃過一絲光亮,她将懷中的孩子放于身前,不停地叩拜着,不多時額間的鮮血就淌滿了臉頰。
那孩子從溫暖的懷抱中脫離,轉眼置身于冰涼的石板上,頓時嚎啕大哭。即使如此,也蓋不住一旁頭顱與硬物撞擊的悶響聲。
我看到了師父眼中的絲絲心疼和愛憐,卻遲遲沒有動作,任那少女一下一下地叩在石板上,血流滿地,點點落白衣,猩紅刺眼。
我擡起了手,随即醒悟過來,生生止住了腳步,複站在原地如初,看着眼前的一切。
罷了,我終于聽到了師父開口,又頓了半響,似是說給眼前的少女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他說道,稚子無辜。你,走吧。
那伏地的身子終于停了下來,滿是血污的臉龐慢慢擡起,不知是血是淚的液體順着腮邊流下。少女看了一眼那大哭的孩子,又重重地叩下三次,才轉身離去。
我看得出,那轉身帶着不舍,偏又決絕。
我跟着離開的少女看着滄海桑田,看着她靈動缥缈的身影翺翔在這天地,如風一般不曾停留。形單影只的風,總是容易飄散,不留一點痕跡的。我看着那個身影,心裏想到的,只有這句話。
重新拉回我思緒的,是一聲巨大的轟炸。一道紫電從天而降,直奔荒丘之上,奄奄一息的羽狐。即使趴着也有樓高的羽狐,潔白的絨毛上布滿了被閃電劈成的黑焦和暗紅的血跡,混着紛飛的塵土,藍眸泛紅,銀牙帶血,雙耳豎立,翅膀半開虛撐着身體,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慵懶和冷豔。
随着一道比一道粗的紫電落下,羽狐身下的荒丘已經被炸為深坑,看得出它抱有死志,卻依舊從容不迫,堅定倔強。我感到眼前一熱,頓時睜大了眼睛,強撐地繼續看着那聲勢浩大的畫面。
只見那一片荒蕪和焦土中,飄出了一人,由遠及近,如夏日輕風一般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又欣喜若狂。羽狐的眼中有了生氣,卻在那白衣少女撲向自己時全數化作了驚慌。那雙巨大的翅膀全數展開,瞬間天仿佛都被吞下了一半。那奔來的少女似是沒有看到羽狐身上的累累傷痕和周圍的環境,還有那空中蓄勢待發,要給奄奄一息的羽狐最後一擊的紫電。她的眼中,倒影的只有那雙藍天般的眼眸,連着那其中的驚慌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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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兒,還是被我找到了吧。我聽到了那少女的話,輕如游絲,我聽得卻心跳如擂。那翅膀終于蓋着了少女,一如最初山洞中的模樣。羽狐眼落血淚,明明是野獸的嘴臉,我卻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微笑,和它翅膀下的少女表情如出一轍。那道最後的紫電帶着劈空裂地的氣勢落下,瞬間湮沒了眼前所有的事物。我感到臉頰一涼,低頭擡手,一摸已經是一片濕意。
羽随風飛,風追羽吹,羽于風中。小鬼頭,看來你也找到自己的那片小羽毛了。
不知何時,那兩人已經攜手站在了我面前,般配美滿,讓人生不出任何嫌隙。她們就在我面前,不過幾步的距離。我心中的古怪之感已經在不知何時消散,只靜靜地看着她們。
轉眼就長這麽高了呢。白衣女子接着身邊人的話,手虛虛地比劃一下,語氣裏帶着嘆息,嘆息裏有着一分不甘兩分悵然七分欣慰。
小鬼頭,不用去在意那些什麽勞什子的規矩,想做什麽就去做。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最害怕的是後悔。
她們嘴角矜笑,眼裏的溫柔慈愛是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小鬼頭,能喊聲娘來聽聽嗎?
我縱有千言萬語的滿腹怨屈,都一瞬被通通堵在了嘴邊。我看到那少女慢慢的失落,白衣女子在一旁揉着她的頭安撫。我張了張嘴,可還是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不等我再有什麽,那兩人的身體已經開始逐漸消散。被安撫的少女又重新擡起頭來,我聽到她說,小鬼頭,再見了。還有,還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記清楚,我,是你娘,她,是你娘親!要記牢了!千萬不要搞錯了!還有!我們愛你……還有,對不起……
當那相依的身影全部散去的時候,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張着的嘴最後也沒能發出什麽聲音來,只能靜立那那方空間裏,一人而已。
等我再醒來,已經是破曉時分了。當我擡頭,額頭掃過那小孩兒長長的睫毛時,心裏就暗道不好。收起握了一夜的手,慌忙地撐起身體,倉惶狼狽地逃出了那寝宮,用了我生平最快的速度。
我沒有目的地坐在劍上亂飛,在雲間穿梭,與疾風為伴,卻沒有一個能去的地方。之前所有的信念和活着的意義,所想的,所恨的,所做的,所怨的,都成了泡影,就像是三年前一樣,迷茫地讓我心慌。我不時地伸手撫在臉上,想着那晚臉上的冰涼。我一直在問自己,異靈和人,到底有什麽區別?為什麽人要滅殺異靈?為什麽人妖不得相戀?風家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
我想不通,解不開這心結,也不知道乘着劍飛了多久,偶然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這世間的諸般道理,本就是沒有道理的。想知道的事,都要自己去尋的。想起師父對我的希望,求道,或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去了風靈山,風家傳人的隐居地。我蓋了間小竹屋,穿上了師父曾經的道袍,每日修煉道術,然後問自己,到底所謂的天道是什麽,世間萬物又到底該如何自處與相處?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年。
我對于閉關已經是習以為常了,可是這次卻是我從沒遇到過的艱難,雖然如此,最後還是以我的幸運結束。那是我閉關時間最長的一次,已經是月餘之長了。我那小竹屋雖小,卻五髒俱全,獨獨沒有竈臺和碗筷。偶爾沾一次炊煙,也是去山腰處的一處飯館。
風靈山雖人跡罕至,但最南方的山面比較平緩,山腳下也有難得的一大片平地,還臨近夜乾最邊處的城池,秋陽城。所以那裏有着風靈山附近最大的村莊,封家村。村民都是祖輩在此居住,靠着風靈山豐富的物資生活。那處小飯館就是供上山的人們歇腳打尖的地方。除去封家村,還有些零星散戶在山腰處生活。雖我的住處在山林深處,但這點路程自然沒有什麽。我自在風靈山停下後,見到的人也就是這些了。
那日我照舊去那家飯館吃了飯,又順便去醫治了另一家山戶,趁晚趕回時,感到了異常。
風靈山有風家人在,山中雖多珍禽異獸,但多潛在深處,靈氣充盈,少有邪性。可我那時卻明顯感到自山腳處傳來的氣息,帶着血腥和邪性。我點指掐算,卻得不出什麽結果來。對這未知的東西有些上心,就急急地朝着山腳奔去了。
之前的村落已經沒有了活人,等被一群僵化的屍體圍攻時,我才感到有些棘手。僵屍這種東西,十分特殊。初由屍體化僵時笨重緩慢,雖然皮肉僵硬無堅不摧,但是極怕辟邪之物,即使是手腳靈活的常人,都可以拿黑狗血或糯米之類的東西降服它。除此,非有執念之靈不可化,非有福地聚靈不可化。換而言之,就是僵屍難成,成難修行。所以書籍對它的記錄很少,只有有些年代的古籍才會添寫幾筆,也只是寥寥幾字,似桃木糯米可除之類的話語。從未見過有僵屍可以造成如此大規模的傷亡,甚至有滅村之能。
我将那些因感染屍氣僵化的屍體和那個歷史悠久的村落付之一炬,一起埋葬在風靈山的山腳處,然後尋着那股氣息朝秋陽城趕去。
找那邪物并不費什麽功夫,天還未亮,我就在秋陽城外的郊野處找到了它。一丈高的龐然大物,眼窩中一雙白瞳,獠牙帶血,仰頭望月。它變化太大了,我就站在遠處看它,卻篤定它就是記憶裏那唯一有過交集的小狗。看到它,自然是想起了那個喜歡逞強的小孩兒了,我能感覺到它身上的怨氣,也能感到那怨氣之外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氣息。我說不出那是什麽,甚至都不能準确地捕捉到它,只能憑着九分直覺一分感覺找到它并且肯定,那不是屬于它的氣息。七年來唯一遇到的邪祟,我不僅沒有立即誅殺,反而放任自由,可能,我真的不配做風家的傳人吧。
即使是僵化的屍體,也還是生前的模樣。萬裏如此龐大的身軀讓我實難和那只不過小臂長的小狗重合在一起。我不知道這些年,它都經歷了些什麽,但是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完成它最後的心願,然後,讓它安息。
秋陽城裏是有修道士的,還有一個求道者。我聽了他們的對策,只告訴自己,三日也是我最後的期限。跟着它兩日下來,身上的那股氣息已經越來越淡,我已經快要察覺不到了。白日裏,它也是與尋常僵化的屍體一樣畏光,就躲在陰暗處,太陽落山才有所行動。看着它咬死了全城的犬只,又看着它命令鼠群進攻祠堂,我在驚訝之餘,滿是失望。它雖然有了靈智,卻沒有了意識。三日後若再沒有發現,便放棄了,我是這麽想的。
那位姓佟的道長要了全城百姓的八字,想要帶着他們的替身紙人引開萬裏。我欽佩他,明知不敵還要一搏,用自己的性命換全城百姓的性命。它打不過萬裏,我在心裏是這麽對自己說的,本想出手,誰知又察覺到了異樣。
那和萬裏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就在這秋陽城外的某一處,我很肯定。我看着獨自離開祠堂的佟道長,心裏猶豫了片刻,即使敵不過也不至喪命的。這麽想着,我便轉身先去尋那氣息了。可最後的結果又一次地出乎我的意料。那氣息十分奇怪,混着鬼氣和細微妖氣,摻着怨氣還有少數靈氣,錯雜紛亂,又是絲絲縷縷,讓我根本無法細探。等到我意識到這些,忙抽身趕回的時候,就已經晚了一步。萬裏又造了殺債,還是與我有關的。我不敢在那祠堂多待,更是無顏去面對他們的感謝和跪拜,帶着萬裏逃也似的離開了。
捉了萬裏,我頗費手段,才使得它幫我尋那絲氣息。我不知道除了那小孩兒,還有什麽人能讓萬裏執念如此。僵屍難化,這說的是凡人,除人外,更多的靈物我縱使博覽群書都不曾見過有化僵的記載。僵屍的形成,全憑生前最後的執念不散,靠憋在喉間的一股生氣維持。是什麽能讓萬裏化僵,它身上的氣息到底來自哪裏?我不敢再細想,只能讓它帶我找到答案。
所以有時,我是極恨自己的,直覺太過準确也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它總是會印證一些不願被面對事實。七年光景,再看到那小孩兒,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場景。
她長高了許多,站着的樣子應該是只比我低上半頭。話雖如此,這卻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站起來的模樣。模樣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眉眼,出落得愈發精致美麗,卻少了那時的笑意和溫暖。她已經不認得我了,心裏的這想法剛剛冒出,便伴着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悶漲充斥在胸口。
萬裏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還要親自送它去休息。我的靈劍只需一劍,它便再沒有任何煩惱了。
可是,她生氣了。
我從沒見過她這麽敏捷又強橫的動作,本以為我的符紙就可以鎮住她,卻又一次出乎意料。仿佛遇到她,我所有的道理都變得沒有道理了。我随即便釋然了,若她和萬裏是一樣的情況,那把靈劍也就不用再回鞘了。想到這兒,心裏竟然劃過一絲輕松。現在想着,或許是在看到萬裏的那刻起,我的驚天之舉就已經埋下了種子,看到她時,是澆上了水,在等着開花。
我用了中指的精血才讓她安靜了下來,之後便将她帶回了風靈山,還有萬裏。
從她身上,我拿回了師父的羅盤,那枚墜子,卻被她緊攥在了手中。
想着那晚在墜中看到的,還有她的特殊性,我幾乎可以斷定,那墜子便是她化成僵屍的原因,萬裏可能也是受此影響。墜子是娘親半身妖力凝結而成,以她近仙之能,讓屍體化僵該不在話下。再者,因為妖力是化僵的主要力量,屍體受它影響巨大,被妖力同化出了妖的一些特性或者和自身的鬼氣結合另有變化也不無可能。所以她才會面如生人,氣息複雜,不懼普通符咒和辟邪之物。而且那妖力在我之上,所以才會缥缈難察,追尋無蹤。這麽一想,便全解釋得通了。
我想了七年的事,又一次橫在了心間。我不能像對萬裏那樣安心送她長眠,我對着她甚至凝不出那把靈劍。我把自己又關在竹屋裏,不是閉關,只是單純地思考,我該怎麽對她,我該怎麽辦。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心裏還有一道陳舊的傷疤,我是個失敗的風家傳人,我是人與妖的孩子。那我的身體裏,也一定流淌着妖的血液。某個想法在腦海裏快速閃過,我好像抓住了它的尾巴。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想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找些讓自己信服的理由。心裏想着,我辜負了師父,辜負得徹底。
我決定用自己的精血來助她修行,給自己一個不後悔的機會和一個找到心底答案的機會。也想給她,一個機會,和我重逢的機會。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戒,我要補充大量的葷腥,否則她沒有恢複意識,我會先倒下。
小飯館的老板娘沒有多問,讓我舒了一口氣。但是封家村百口性命的湮滅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僅沒有遵循風家家訓誅邪伏怨,還違背倫理道義去助其修行。雖不是我的錯,但始終是愧對那枉死的百姓。
養了段身體後,我便開始給喂食她精血。繞是如此,第一次大量失血,也讓險些我承受不住。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需要多久,我能做的就是被動地等待,然後,就是相信她。
我翻遍書籍,不管是古籍孤本還是野史雜談,從未看到過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我時常自嘲自己是瘋了,也不怪自己身上流淌着的妖的血。不然,怎麽會做出這樣連瘋子都不會做的事?
那段日子,我大多數都是在渾噩之中度過的。因為頻繁地喂□□血,我時常陷入昏睡,醒來便大口嚼着丹藥或者是去小飯館裏吃上一頓飽飯。
我能感覺得到她的變化,她越來越強了。我卻越來越虛弱,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是四五天之久。因為不止是嚴重的貧血,更重要的是靈力接近耗竭。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若是失敗了,我便陪她一起歇着吧。畢竟,我也是個罪孽深重的人了。
我一直覺得上天不公,以萬物為刍狗,後來才明白,這所謂的不公,其實是庸人自欺。我的瘋狂和堅持,讓我隔了十年,又一次聽到了她喚我的名字,是比破鑼都要難聽的聲音,卻讓我覺得莺燕婉轉,春暖花開。我第一次失态,經歷過那些事情,從沒有想到還有什麽能如此牽動我的情緒。我真的難以抑制眼角濕潤,我趴近那道禁锢她的鐵門前,想把她的模樣神情通通烙刻在心裏,讓自己永永遠遠都記住這重逢的情景。不夠美麗,卻足夠感動自己。
她終于被我從牢籠中放了出來,我将她帶回了竹屋。我幫她詳細地檢查了一遍身體的情況,發現被她握在手中的玉墜果然是熒光微爍,周身都附着着一層淡淡妖力。而且身體強度比起一般的僵屍要高出許多,行動也沒有什麽笨重凝滞之感。屍體外觀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是膚色比之前更顯蒼白,又長出了兩顆獠牙,指甲變得鋒利尖長,沒有絲毫長毛變色這類僵屍的特征。
我問她,她識得我嗎?又問她識得那羅盤嗎?她只是費着嗓子,努力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看的出,她是認得我的,也認那羅盤。
我開始将精血喂食的間隔拉長,教她吐吶之法,教她道術修行,閑時時常與她問話,想以此刺激她的記憶助她盡快恢複生前的意識。
她的悟性很高,修為突飛猛進,我已經不需要再常喂她精血了。她磨平了自己的獠牙,又修剪了指甲,雖然是還會再長出來的,可她還是堅持做着。身體也慢慢松弛舒展開,甚至是帶有彈性,和常人無異,越發不像個僵屍了。我喜歡看着她在那片竹屋的空地前身影翻飛,靈動輕盈,總讓我覺得,眼前這個人還是我十年前認識的夜子洛,還是那個陛下疼在心尖兒的寶貝,還是那個我喜歡抱在懷裏竄上跳下的可愛小孩兒。
可是,都些事即使是心照不宣的忽略逃避,也不能當做是沒有發生過的。她不說,我也知道。
這個傻姑娘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喜歡逞強。明明被病痛時時折磨還要說不疼,明明舍不得我走最後卻只留了一句好,明明最痛苦最難過的是她,偏偏笑得最多笑得暖的,也是她。
我明白她的心情,就像是當年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樣。她的母後,是被妖邪殺死的。國君與皇後伉俪情深,後宮中,只有王後一位,妃子侍妾通通沒有。子洛說,她父皇許過母後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這樣的話,是連尋常百姓都難循的,可身為國君的他,卻做到了這個承諾。皇後走後,國君力排衆議,廢棄了後宮,只留下子洛這一個女兒。因為皇後身懷子洛被妖邪所害,雖然國君用盡了辦法,可是事,終不得人意。皇後強撐了最後一口氣誕下子洛,可因為之前在腹中就已經被妖邪所傷,誕下的時間又不足月份,子洛從小便虛弱多病,是被國君傾盡全國所有能用之力,才保得她能在這凡塵裏稍作停留。國君恨邪祟殺妻之仇,子洛同樣痛恨那些邪祟的。夜乾更是舉國尚道防異,見異誅之。可如今,她忽然之間變成了人人口中要誅殺的邪祟,也是自己從小就恨到骨血裏的邪祟,從公主到僵屍,這樣的落差,常人都無法接受的。
我時常開導她,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後又想到,自己當年心裏的坎道,這麽多年都沒有跨過,又談何開導她呢?
後來的事,就是我也無法控制的了。讓我沒有想到,那個師父拼死要降服的妖邪,居然會這麽快就重現夜乾,而且是明目張膽,大搖大擺,人盡皆知。我很快在秋陽城看到了那張國君令下的懸賞告示,我必須要去見他。
不管我一路上怎麽措辭,怎麽斟酌,怎麽猶豫,看到子洛時,還是用了最直接的話。我心中惶惶,恍然間又想起十年前我告訴她我要走時,那讓我不敢面對的眼神。我怕她又笑起,對我說,好。然後轉身自己就哭得稀裏嘩啦。可是她沒有,卻告訴我,她要随我一起。我一時沒了主意,我自然知道她如今的情況再談回去,對她是何其殘忍的事。可她說,離了我不成的,我怕那一句好,也同樣擔憂着她的狀況,只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