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尋羽篇(三) (1)
她還是三月暖陽的微笑,我心裏卻是對自己的無奈和痛恨。少時不懂事,只顧着自己的悲傷一心想要逃離,卻忘了還有她的陪伴關切和一直站在身後的等待。如今我懂得了,卻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做着傷害她的事,懂與不懂,離開與一起,錯的,只是一個無可奈何。
我算過日後的日子,難逢的八字全陰之夜。這是那個妖孽想要的,也是我最後的時限。但是,幸好還有些時間。我想陪着她慢慢地走,去乾陽晚過一天都好。又看到她看着山景都能高興得似只蝴蝶,想起我以往說過的要帶她行萬裏,看千山,躍滄海。可如今能做的,卻只是送她去難回的故鄉。我召出了靈劍攬着她飛了起來,她奇着問我,不是說好了不禦劍嗎?我說我懷念城中的集市。可是她不知道,我從沒逛過什麽集市,甚至讨厭那人群嘈雜的地方。但如今,我卻迫切地想帶她去逛逛集市,努力搜羅着記憶裏那些熱鬧有趣的片段,想要她開心,想要彌補我那被遺忘在腦後的可憐承諾。
集市裏的她像是條靈活的小魚,穿梭在不同的攤鋪小店之間,又像是只初生的小鳥,眼中滿是驚奇和新鮮另帶着雀躍蹦跳笑聲歡愉。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的一面,明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卻總是喜歡勉強自己。這樣輕松無憂,打開心房,除去塵雜的快樂才是她該擁有的。我也是,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她看了許多問了許多,可我要買下來的時候,她又搖頭。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我們才找了一間旅店住下。
她是個溫柔的孩子,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她進了房間後喃喃自語,我知道她是在意的,應該說是十分在意的。我是道士,她是僵屍。那有如何?我還是妖的孩子呢。不過這話,我沒有說,我說的是另外一套說辭。是安慰她,也是開解自己的。我必須比她更清楚,必須比她更堅定,必須告訴她,她還有我。不要讓她再承受我曾經承受過的彷徨無助和孤獨。她看着我,忽然地笑了,讓我教她道術,又說自己笨拙,讓我慢慢地教導,把自己所學都教授給她。我一一答應,對她說自己笨拙一事雖不可置否,也不做辯駁。對我來說,能讓她安心,什麽都好。
小二上了飯菜來,她的目光一直随着我的碗筷,我是有察覺的,只是沒想到,她卻是想吃這飯菜。我第一時間把到嘴邊的“屍不食五谷”五字咽下,腦海裏光影飛閃。其實不用我說,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低頭小聲地解釋着。她是比我更了解她自己的。我看得出,她對那些人類食物的渴望。她的努力我也一直看在眼裏。我說,若是想吃,便試一試吧。她的眼光閃亮,我幫她夾了小塊熟肉,看着她吃下,懷滿了忐忑未知,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我可以說出一大堆的道理,告訴她這樣做的壞處,輕則壞了元氣,重則就是屍變發狂,甚至是我無法預料的情況。事實上不需要我多言,只要一句沒有任何緣由的否定,都可以杜絕這一切可能。但是結果,我還是把自己送到了這樣的境地中。
在我緊張凝神地對待下,她變得欣喜起來,她一邊說着好吃,一邊将我的碗筷拿走,吃米飯,吃蔬菜,吃熟肉,那津津有味的模樣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她在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人類,并為之付出了許許多多。她為自己能吃下這普通的飯菜興奮異常,可是我知道,她現在的道行遠沒有到能吸收這些東西的時候。可是看到她那副模樣,我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左右不過是些精血就能解決的問題,就先這樣吧。
我所料不錯,沒過多久,她就把之前吃下去的食物又盡數吐了出來。看着那張蒼白的臉露出的痛苦,還有那烏黑的眼眸裏透出的失望,讓我心裏泛過陣陣漣漪。我知道她的痛苦是心大于身的,我的精血能補回她的身體,心傷卻要慢慢醫治。
她陷入了無盡的自責中,我哄她若是努力修行,便有可能實現。她深信着我,帶着不甘愧疚和深深的無力感閉着眼睛吸了我的血,又将自己蜷縮一團,坐在床邊。她道歉,她歉疚,她如受傷的幼獸般低低地咽嗚。我只能把她抱在懷裏,安慰她,告訴她,有我在,相信我,相信自己,給她自己一個機會,還有我沒說出的,這也是,給我的一個機會。一個證明自己沒有錯,一個求證藏在心裏的答案的機會。她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日日坐在輪椅中與重病纏鬥的夜子洛了,但她依舊是那個溫柔堅強,陽光率性的夜子洛,還是那個傻傻的,讓人心都挂在她身上的夜子洛。
不管我們走得多慢,那條路途有多漫長,一直走,總會到頭的。快接近乾陽的時候,我就把劍召了出來,帶着直奔那座牢籠般的宮殿。我是不想與她一起去見國君的,但又能清晰地感覺到,握在一起的那只手在向我訴說着主人的堅持。我還是帶着她到了國君的面前。
十年不見,那個記憶中的威嚴俊郎的青年君王,如今更添滄桑。他見我時的那種激動讓我想起以前到處除邪時,他人見我的模樣。本以為他會直接與我說那妖孽,卻沒想到說的第一件事,是拜托我幫他找尋子洛。
他問我子洛是何人,我告訴他名喚葛薇,其實心底,還是希望他能猜得出子洛的身份,希望他找回子洛,接受子洛。若是如此,她的眉頭就能舒展些了吧。我相信國君對子洛的愛,但那始終是未知的,而且也是子洛自己的事,我也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了。
我告訴他,尋人不是我的強項,還有一件事他必然不知道,撒謊也不是我的強項。我看到他的憂愁,便能想到師父,還有那不算見過面的雙親。我很想告訴他答案,告訴他他朝思暮想牽腸挂肚的女兒就在他身邊,雖然不再是人類,但她依然是那個他深愛的女兒。可是每每到了嘴邊,又無一例外地放棄了。
國君說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心中時時随着他的描繪顯出畫面。子洛會出現在風靈山的原因,我一直沒有問過,如今,也能猜出了大概。必是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才會孤注一擲,撐着病弱的身體随着羅盤的指引一路前行。路途遙遠,又奔波勞累,才會……但卻沒想到,又有了另一番遭遇。我心裏罵自己當初的任性和不負責任,又被這個小孩兒的傻氣激得想要落淚。
在皇宮裏的幾日,國君出了告訴我些消息外,又賜下無數的補品靈藥。我雖對這些身外之物不在意,但是大敵當前,而且,我養好身體對子洛的修行也是大有益處。所以我對賞賜照單全收,又給子洛喂食了幾次精血,這才動身前去平陽。
我知道那妖孽不容易對付,我在山中修行了七年,縱是把一身輕浮棱角洗去,也始終是少年心性。我的驕傲不管怎麽樣都是在骨中的,即使那樣離奇的身世曾叫我迷失。我不僅靈力強大,而且天資聰穎,經驗豐富,博覽群書。即使是師父自爆內丹都不曾降服的妖孽,我自信與它五五分贏。我是自信,不是自大。我的實力是比不上師父當年的,風家沒有平庸之人,我有自知之明。正是知道師父的厲害,我才有這樣的自信的。師父當年自爆內丹的威力,讓那妖孽只差一步魂飛魄散。如今才是十年光陰,養魂的時間都不夠,卻硬要換一個新的身體,搶那陰年陰月陰時的卡口。那妖孽狡詐,我在靈劍的記憶中看過它與師父的戰鬥,知它脾性。它如今不僅趕着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且屠城占據,有恃無恐,大有等我上門的意思。而且那些得來消息無一不告訴着我,它的實力并不比十年前對陣師父時有遜色。所以我心中一直籠罩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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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接近平陽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準确。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不能帶着她去。
我禦劍巡着夜乾的三年,險事也經歷了不少。生死關頭我都可以冷靜地分析着,然後帶着自信憑着實力化險為夷。可是我能活下來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我有多麽沉穩和清醒,是我有足夠的實力。如果實力差距明顯擺在那裏,那麽這些都不值一提。現在的情形,就是那樣明顯的實力差距。
我在趕往平陽的路上,竭盡慢行,到時離最後的期限已經只剩兩日。一則,是為了多幫助一下子洛的修行;二則,是前途未蔔,與她一起的日子且行且惜。
不管是去乾陽還是平陽,一路之上,都與子洛說了許多,也看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注意過的景色。那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境,即使是短暫的閑适輕松,也能讓人帶着緩慢平和的心态,去感受着周圍的一切。不知是何時,追尋了數十年的答案,已經在心裏明了。
子洛越接近平陽,本能的欲望就越明顯。我只得趁她失去神智的時候又喂了一次精血,才助她平息下來。我果然還是,最放不下她了。在平陽城外的那晚,我使了點手段就讓她失去了意識。看着長大成人的她,我眼前還是會時時閃過那個小娃娃的模樣。這麽一個溫柔又漂亮的姑娘,偏偏傻得不得了,喜歡逞強又死心眼兒,這讓人,怎麽放心得下啊……那晚過得格外地快,即使我不曾睡下,也轉眼便到了天亮。人都說夜若無眠漫漫長,怎能欺我
人、妖、鬼、魔、仙,不管是什麽,不管是以什麽樣的形式存在于這天地間,都不是決定善惡的标準。決定行為的不是存在形式,而是自己的意志。這意志,與生俱來,或許會受到環境的影響,但都不是以出身為借口行兇的原因。世有惡人行徑讓人膽寒,又有異靈有情有義讓人不能及。天地有道,萬物有靈。既然萬物有靈,又怎能獨人除異呢?
萬物都有自己生存的意義,人類與異靈的區別就是意識的複雜性與形體和靈力結合的難易性,除此之外,人類與異靈別無二致。誅盡邪祟,誅的,只是害人之物罷了。邪祟的本意,便是害人之物。風家的家訓,原來一直是我理解錯了。
天地存有萬萬靈,未知就意味着驚恐。世人都怕妖鬼怪,豈不知人心亦難測?我不知仙要如何求尋天道,順應天道,但我已經悟出了自己的道。無關形式,只是靈識與靈識的碰撞,不管是愛還是恨,是羁絆還是過客。
我想,我是沒辦法按着師父的期望去出家求得天道了。果然我最後,還是辜負了他老人家。
我腦袋裏一團亂麻,心裏的情緒也是複雜得要命。就這麽恍然出神間,看着那遠處的初陽擊退了一夜陰霾,灑下第一道暖光,我知道,我該和她道別了。傻丫頭,我又要食言了,并肩作戰的約定,就等下次吧。
仔細想想,凡事遇到她,都會讓我無法預測。不只是數次食言,還讓我總是始料未及,或是做一些自己從不會做的事,說一些從不會說的話。在她面前,我總沒法做回平常的我。
我甩了甩腦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把它們連帶着嘴角的笑一起收回,整理了一下衣衫,迎着初陽,向那座籠罩在黑暗下的城池走去。
走在城中,滿城的冤魂怨氣圍繞周圍,縱使我心智堅定,也難抵這沖天的煞氣。我只能将靈力包裹在身外,向城中走去。
那樣巨大,一望無際的骨牆,還有滿滿一池,如海寬深的鮮血。我站在那骨牆上,等待着。
正午時分,它是無法修煉的,縱使今日是陰年陰月陰日。
果不其然,随着太陽拉直,那平靜的血池有了動靜。
我是第一次真正見到這個弑師的妖,巨大的身軀,強大的怨氣。十年前它危害一方百姓,有師父在,十年後它比之前更甚,還有我這最後的風家人在。
我叫它黑蟒,這個一心想要化去蛇皮的妖孽果然動了氣。它朝我攻來,略交手,我已知我不敵它的。血池帶給它的力量不容置疑,但以它這樣的實力,絕不該是十年前被炸毀了肉身的模樣。比起當年,它要更厲害,已接近成魔。
我狼狽地跳下骨牆,穿梭在平陽城荒涼的街道上,随意找了一處房屋休息。我不知道這中間哪裏出了問題,如今我能做的,只有阻止它。它沒有對我窮追不舍,是料定我無法離去,也不會離去的。我別無他法,當年師父自爆內丹都無法消滅他,十年後它實力更甚,我卻不及師父,況且同樣的招式,以它狡詐謹慎的性格也不會再吃下了。只能,用些更厲害的了。
我又順着城中的主幹道,走回了血池處。看到它的得意狂傲,我心裏其實不是要死的悲傷,而是要和它一起死的失落。不過,也值得了。
讓它打傷我,趁機鎖上了魂鎖,然後……看着它驚慌失措的表情,呵呵,這下也算對師父有個交代了。不過,也沒機會告訴他了。這麽一想,又覺得有些可惜了。倒是夜乾的百姓,可以安心了。我腦中盡是離開前的胡思亂想,那妖孽氣急敗壞,想要甩我一鞭将那靈鎖打掉,我本想笑着看它徒勞的掙紮,又轉念一想,莫要臨死被傷到了臉呢……只得扭頭,咬牙等着那一鞭落下。
只是啊,未來總是是未知的,甚至瞬息萬變。便是我知天幹地支,陰陽五行,奇門八卦,能掐會算,曉昨判明,遇到了那個我生命中的意外,便通通不能作數了。
那個本該在陰暗處好好睡覺的人,此時除了樣貌動作外,已經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僵屍。突然地擋在了我的面前,讓我沒有來的生出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
它強橫敏捷,比我初發現時強了太多。黑蟒那裹着腐蝕之氣的骨鞭竟被它徒手用蠻力扯斷。甚至是一擊将它纏着魂鏈的那只臂膀斬下。我只能停下了準備的爆炸,看着不遠處激烈的戰況。
單憑內力,不管是靈力還是怨氣,僵屍都不是黑蟒的對手。但是僵屍仗着身體強度,迅捷的動作配上巨大的力氣,把這差距不斷地拉近。雖然看着那兩個身影不相上下,但是僵屍出現劣勢是遲早的事情。
讓我又有些意外,從不曾注意到過,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有了這等實力。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就能有這抗衡近魔的能力,雖然暫時失去了靈智,但是憑着本能的反應,緊湊貼身的戰鬥更加高明,黑蟒倉促間也無閑暇去施展更多術法和思考對策,就這麽纏鬥着,轉眼天幕暗下。我本升起的一點點點點希望,也随着黑暗的籠罩重新蓋上了心頭。
聽到了一聲遁地的巨響,我撐着身子趕到,看到子洛已經處于下風了。不等我過多的哀嘆和細想,黑蟒已經将目标鎖向了我。我對它還有用,它現在雖不會對我下殺手,添些傷卻是随意。我勉強撐開一張薄如蟬翼的屏障,準備迎下那攻擊,卻又被子洛攔下。戰況已經清晰起來,越發狂暴的僵屍也不能再擾黑蟒分毫。夜越黑,黑蟒那雙碧綠色的豎瞳就越閃亮,它半化了真身,将僵屍纏住,縱使那副鐵骨銅皮的身子也被黑蟒巨大的尾巴勒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若是不再做點什麽,僵屍必死無疑。即使毫無意義,也要做點什麽。
我喚出了靈劍,拼盡了力氣朝黑蟒後背刺去,以我現在的情況,也只是重新引起它對我的注意而已。黑蟒果然躲過了我的攻擊,卻沒想到它會把尾巴甩來,抛開了僵屍又将尾巴砸下。
倉忙間我只能接住那只剩一口氣的僵屍,将它護在身後,然後擋住接踵而至的巨尾。
風家的靈劍斬邪斷惡,無堅不摧,但是能發揮出多大的威力,就要依人而言了。我現在的狀态靈力所剩無幾,只能是依仗劍本身的強硬,抗下那巨大的沖力。接下的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被這股大力碾壓到粉碎,五髒六腑都要錯位,喉頭的腥甜直沖牙關,被我憑着最後的一點力氣壓下。呵,原來我也是個喜歡逞強的人吶。我只覺得五官都淌着濕熱,眼前也是一片血紅,這下,怕是自爆魂魄都用不了了。
就在我還有閑暇思考接下來該如何的時候,身後的狀況又一次讓我始料未及。之前的事情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其實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或許是有的,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把她護在身後。不管她是僵屍,還是夜子洛。
被人一爪穿胸,我已經撐不住了。可是,我放不下心吶……恍惚間,我聽到了身後的驚喊,透過耳蝸中粘稠的液體,傳到了我的腦海中。我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個傻姑娘,怕又要自責了。我昏了過去,明明是告訴自己要堅持住的,可是,我實在是太累了,把那麽厲害的妖孽留給她一個人,我怎麽能自己去休息呢……
我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人問我,我是誰?
我叫風尋羽,風是族姓,尋羽是雙親所取,我是修道士,我是師父的徒弟,我是雙親的孩子,我是子洛的朋友,我是百姓的期冀……我是,我是妖與人的後代,我是風家的傳人。
我說了很多,那個聲音告訴我,這些答案都是正确的。只有敢于去審視自己,正視自己,才能真正的認識自己,做回自己。可真正的自己,真實的自己到底,又是什麽模樣呢?
我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處境,和子洛一起身處在一片血紅中,被一道屏障包裹與那些污物隔絕。
我發現了自己不同,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玉墜傳來的力量,甚至是,與那玉墜多了一種說不出的聯系,或者說是,那就是我所化的。不止如此,我的外貌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的身體上多了雙毛茸茸的耳朵,還有一對雪白的翅膀,蓬松潔白的尾巴,體內還有着充盈的靈力,那一身傷勢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輕而易舉地為自己換上一身新衣後,拉着子洛的雙手,我要告訴她,要去正視自己,面對自己,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做回自己。
這是一個漫長的追尋自我的過程,不管是我,還是子洛,我們都有着同樣的迷失。但結局,總歸都是好的。子洛睜開了眼睛,我明白,她做到了。
那依舊挂在她頸間的墜子随着我的召喚,虛空浮起到我們之間,好好感受自己身體裏的力量吧,我這麽告訴她。
那漫無邊際的血池和堅不可摧的骨牆只不過擡手間,就被破去。我們站在那些污穢的中間,看到黑蟒那雙泛亮的瞳仁驟然放大。
它的掙紮不過是徒勞,我不過是動動手指,便能讓它趴在地上如蝼蟻般殘喘。可是它的态度和處境并不是那樣簡單的契合。它十分鎮定,我并不相信這是因為它不懼生死而表現出的冷靜,畢竟我要自爆魂魄時它的驚慌我可是親眼所見。它所表現的有恃無恐,是因為它還有我們未知的資本。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雖然如此,當看到國君出現在那一片廢墟中時,我還是難掩心中的震驚,我擔憂子洛,卻看到她只是神情微變,另帶着的是坦然與釋然。
我沒有猶豫就将那沾滿鮮血的妖孽在這天地間抹滅,國君只是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善後工作沒有花費太多的功夫,想來能随他去的人,也都是些心腹之士。
随着他一起回到皇宮,除去最初的驚訝和對子洛的擔心外,冷靜下來,我便想到了一種我不願去想的可能。
國君似乎蒼老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記憶中神采飛揚,風流倜傥的俊郎皇帝了。他說是十年前被黑蟒所騙,想要讓它助自己使逝世了多年的皇後還陽。他想對我怎樣,我可以不在乎。可若是師父遇難之事與他有關,我絕不能熟視無睹。幸而,我的猜測沒有成真,這些,都是發生在師父與那妖孽拼殺之後。
這下,算是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它可以恢複地如此神速,甚至是占據一個城池,建起這麽龐大漫無邊際的血池。算着時間,子洛離去時該是他最忙碌之時,所以才沒能及時追查到消息,遍尋不得人。焦頭爛額地為一個惡魔,卻連唯一的女兒都要失去。子洛一定,很傷心吧。
子洛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去意已絕。我想要留下他二人說些什麽,卻被子洛一步跟上,走得決絕。我回首看了那個站在夜乾頂端的男人一眼,除了可憐,再無其他的想法了。
僵屍,是沒有眼淚的。站在劍上,我們緊貼在一起,我又想起我們前去平陽時,子洛在我懷中的無聲抽泣。她很難過吧……卻連哭的資格都沒有。我将她抱在懷裏,好像這樣就能将我的力量傳遞給她一樣。想要暖一暖這冰涼的身子,有些遺憾自己的臂膀纖細不能讓她靠得更安心。想要就這麽帶着她去行萬裏,看千山,躍滄海,讓她忘掉那些不愉快,告訴她我不是一個總是食言的人,對她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我們一起先回到了風靈山的小竹屋,每日修煉打坐。我将那些因我二人枉死的百姓都立了墓文,也将萬裏的屍骨化灰立碑在竹屋旁,時常祭拜。風靈山十分富饒,我們閑時會在山中細查,開墾些土地種下許多藥草,或是采摘些異果珍花煉制丹藥,偶爾禦劍遍游夜乾,更添閑适倦懶,怡然自得。
調休了許久,才差不多适應了自己的身體,不察之時,風靈山已經飄下了許久的雪花。想起曾經說的話,她如今的身體,一碗面是不在話下的。果然,聽到我要帶她去那小飯館,那笑容簡直要暖化一山的冰雪。
小飯館在大雪中關得緊,子洛十分擔心地問到,是否不會開門,我笑着,肯定地告訴她,一定會開門的。
等走近,扣了兩聲門後,便聽那門吱呀一聲,開出了一道縫來。
我常來這家飯館,不是因為它的飯食有多可口。最初是因它在深山,不知俗世。後來久了,飯菜也吃出了習慣的味道,看着那兩人,是一種生活的感覺,有油煙,有家常,有拌嘴,有歡笑。在這裏,我可以舒服,輕松地吃着飯,然後享受這種溫馨的氛圍。不知不覺,就把這裏放在了心裏,有點眷戀和向往的地方。不管我隔了多久,天氣如何,到這裏,總能聽到那一聲親切的“小尋姑娘”,還有一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清湯面。
他們将我們迎進了屋,還是熟悉的話語和熟悉的臉龐,只是清湯面多了一碗。這樣的感覺,真的很好。
末了,老板娘從屋內拿了紅紙與餃子要贈予我。我這才想起,原是年關将至。記憶裏的過年,除了強調一下自己的孤獨,提醒一下世人時間的流逝外,真的再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今年,卻不一樣。我接過了那些饋贈,不止是今年,以後,都會不一樣的。
我們打掃屋子,祭拜亡靈,置辦貨物,添購碗筷,按着民間的習俗,一樣一樣地做着。寫了一副不算春聯的春聯,還空下了橫批,
我會降妖除魔,會救死扶傷,上天入海,能文能武,藝醫不誤。只要是需要的,我都可以完成得圓滿。我一直以為自己就算不是無所不能,這天下我做不到的事也是寥寥無幾的。而且,都是些頂頂困難的事。而這些事中,我從沒想過,會有做飯這一項。
我本能地抗拒,本想拖些時間再來解決那些肥嘟嘟的餃子,拉着子洛到秋陽城中看起了煙花。雖然只是遠遠地看着,是簡陋的角落,單單的兩人。肩膀上的厚重感帶來的滿是充實,再聽到那些喧鬧,沒有了熟悉的孤獨與落寞,而是聽出了那聲音中的溫馨然後沉浸其中,原來這就是過年的感覺。她就依偎在我的身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聲音越說越小。周圍嘈雜,夜風輕柔,将她的聲音傳到我的耳中。我聽到她道謝,卻還傻乎乎地告訴她友誼長存。我知道她因為我這話又悄悄地在我身邊說了什麽,可縱使我一直凝耳靜心認真地聽着,也實在是聽不出那句低語。我心裏想着,自然地問了出來,只是沒有問到答案,倒被她提前拉回了竹屋。
于是我大概是這輩子一次體會到了窘迫的滋味。還是在這難以啓齒的常事上受挫。我可以不用器皿煮沸一捧清水,卻不能用同樣的辦法煮熟一碗清水中翻滾的餃子。那看似堅硬的瓷碗在我面前不過眨眼功夫便化作數不清的瓷片重新回歸了塵土,我只感到一陣乏力。
然後就看到了子洛從沒有過的大笑,和那些豪放做派的姑娘一般,大聲地笑着彎了腰。如果不是沒有眼淚,我敢肯定她是會笑出淚花的。我不知道的表情有滑稽,會讓她如此開心,卻也只能站在那一片狼藉中無奈讓她開心個痛快。
我告訴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形象挽留住,只需成功,不許失敗!我全神貫注地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最後的一只瓷碗身上。然後稍稍松了一口氣,又不斷在心裏默念,這種事,怎麽可能難得住我呢?剛才只是大意了而已。我循序漸進地加持着靈力發出熱能,細細地感受着那些餃子在我手中的變化,這次一定行了。
子洛拿着筷子,在一群破了相的餃子中左翻右挑,終于找到了一只完好的。吹了兩口氣,卻偏要我先來嘗嘗。雖然自信餃子是熟的,但是面對嘴邊還冒煙要試吃的那只,我只好銜過,只輕輕用力,便感到了那湯汁和餡皮滾燙中帶着的可口。
我終于放松下來,想盡快把那一碗餃子端在她面前,讓她也嘗一嘗,讓她看到我的成功,告訴她,她的阿羽可不是會被這點小事難倒的人。
然後我就如願以償“盡快”地雙手抱上了因為剛撤回靈力而徑直掉下的,還冒着煙氣帶着燙的瓷碗。再十分自然地送它去走了和之前那只瓷碗一樣的路。我那時整個人都懵了,心裏的狀态就是,我剛剛做了什麽?我剛剛都做了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這一定不是真的!我該怎麽辦?為什麽只買了兩個碗?現在再去買還來得及,再買就要買一摞……再去老板娘那裏……買一碗現成的餃子……
我就是在這種混亂的狀态下,被一片冰涼的觸感拉回了現實,等回過神發生了什麽後,我只覺得腦袋轟得又炸了一次。身體全部的感官都在幫我一遍遍重溫剛剛那如羽毛掃劃過的感覺。從最初的雙唇開始不斷向周圍蔓延然後湧進四肢百骸,陣陣酥麻争搶着趕到胸口,讓我一遍遍地回憶起那晚在玉墜中看到的那兩人,原來,如此嗎……在某一瞬間,心裏一直擠壓的磅礴感情終于找到了它的歸屬,然後以橫掃的姿态霸占了整顆心,誓要取回它應該得到的坦然與重視。
有些事情會無師自通,是因為順從了內心和本能。比如,在我看到眼前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時,一邊想着之前蜻蜓點水般的碰觸,一邊只剩下一個念頭,親上去。之後,身随心動。
終于,世界都安靜了,我帶着莽撞貼上了那張小嘴,不同于之前那樣的輕掃,是緊緊地擠壓,充分地感受着它的柔軟和彈性,帶着冰涼和香甜。比想象中多了意外的可口,讓我沉淪其中,不斷地加深着索取。
說什麽友誼長存,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我想起了一個時辰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看來又要對她食言了。可不管怎麽樣,我都要親口告訴她,我們不是朋友,或許以前是,可從現在開始,從此時此刻起,我們不再是朋友,而是,愛人。我不要再以友之名,行愛之事。
她在我懷裏笑出了聲來,聽到那一句傻瓜,我才明白,原來我是真的傻,不過幸好,傻得還不徹底。
就像師父說的,這世間的諸般道理,本就是沒有道理的。獨自游歷三年,山中苦悟七年,都不及見她一面所明白得多。見她之前,我怎會想到自己能有如此驚天之舉?會同愛上一個女子,一個身為僵屍的女子。再回憶起墜中的情景,心中那些道不明的情緒都變得理所當然起來。我想,門外的那副對聯,要添上橫批了。
除夕之夜,趁着紅燭窗花,白雪喜聯,得一不離之人,許一生相随。我想予她這誓言,遂将那桌上的筆拿起,在那空着的橫批處,添上一個得之不易的“囍”字。心中的飽漲感讓我覺得那墨黑的字都染上了嬌紅,握着那只冰涼的手,我卻覺得渾身湧着暖流,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明知她身體強健已不複以往的病弱,卻還總帶着擔心。禦劍時怕她吹風,大雪中怕她畏寒,身體的冰冷明知永遠都不會被捂熱,卻總是習慣把她攬進懷中替她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