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求生
關掉手機猶如屏蔽世界。
杜黎昇久違地過了幾天清淨日子。
表面上的清靜。
至于他的內心——翻江倒海,不得安寧。
這幾天裏,他幾乎把自己和齊靜之相識相熟的整個過程回憶了一遍。越是回憶,越是悔恨。
他覺得自己過往做出的每個動作、說出的每句話,都是錯的。
他當初不該調教齊靜之,不該觸碰他、玷污他。決定開茶社的時候,不該尋求齊靜之的幫助,不該用他起的名字,不該邀請他作第一個會員,不該接收他推薦的客人。
他不該把齊靜之卷進自己的世界,并且讓他跟着自己一起,成為這個畸形世界的核心。
他不該給齊靜之機會,讓他愛上自己。
齊靜之是那樣美好。他生得漂亮又聰明, 親生母親陪伴長大。生活也許給予他一些挫折,但他能力強,人緣好,能夠打敗一切。他是天之驕子,是開在雲朵上的花。特殊的性癖于他而言只是生活的極小一部分,他接受了它,學着保護自己,尋找安全的方式纾解欲望。他從不自卑,從不畏怯,不如說,正是因為有着超出常人的自尊和自信,他才會有那樣的性癖。順利的話,也許他會遇到一個愛人,願意滿足他的那點性癖。遇不到也沒關系,他仍舊自 且富足。人生寬廣,他随手一揮,就能擁有快樂。
無論如何,他不該愛上一個從小被變态養大的孤兒,一個內心膽怯、脆弱又壓抑着憤怒的人,一個離了BDSM就不會和別人交往的人,一個有病的人,一個邊緣人,一個不幸的人。
他不該愛上這樣一個人啊。
杜黎昇的內心一片灰暗。
為了逃避不斷滋長的悔恨,他用大量的時間睡覺。做飯、運動,這些用來維持理性生活的行動,被全部舍棄。他一醒來就抽煙,等身體裏的尼古丁濃到一定程度,他就捂着腦袋,倒下睡覺。
偶爾,他會遺精。他比以前更恨這件事。他會惡狠狠地用內褲擦掉精液,直接丢進垃圾桶。有時實在恨得不行,他還會使勁揉搓自己的陰莖,從疼痛裏體會洩憤的快感。
就這麽混沌着,不知過了幾天,他突然被敲門聲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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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經算不上敲門,幾乎是砸門,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喊叫:
“杜黎昇!杜黎昇!”
實話說,杜黎昇很久沒有被人喊過名字了。他有心忽視這份呼喚,但門外的人毅力驚人,喊了許久得不到回應,也沒放棄,不知拿了什麽東西,開始砸鎖。
杜黎昇想着門外的人,心想,砸鎖這種力氣活不該他來幹啊。
于是,他坐起身,下了床。他動作太快,腦袋一陣暈眩,只好扶着牆,磕磕絆絆地走到門邊,打開門鎖。
門外的齊靜之滿頭大汗,把不知從哪撿來的磚頭扔到一旁。他大概很生氣,雙手叉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氣。然而,在看到杜黎昇的剎那,他突然屏住了呼吸,叉着腰的手也無措地垂了下去。他的眼睛紅了,露出心碎的表情,說:“你怎麽了?”
那一刻,杜黎昇連日來的自我厭惡到達了頂峰。他心想:我總是讓他心碎。
杜黎昇扭頭走開,心裏是空的,腳步是虛浮着。
齊靜之拉住他的手臂,說:“你幾天沒吃飯了?”
杜黎昇沒理會。
“你不餓嗎?”齊靜之奔去廚房,翻找可以吃的東西。
杜黎昇不想他忙活,便說:“我不餓。”他用了很大的力氣說話,發出的聲音卻很低,幹巴巴的,像垂死之人。
齊靜之停下動作。他看着杜黎昇,聲音發着顫,“你沒有求生欲嗎?”
頭一回有人問這樣的問題。杜黎昇思考了一下,緩緩搖搖頭。
齊靜之急了,翻出個杯子,倒了杯水,送到他嘴邊,說:“先喝口水。”
杜黎昇搖搖頭,自顧自地往卧室走。他頭很暈,想睡覺,最好再也別醒過來。
齊靜之又攔住他幾回,逼着他,要他喝水。
他覺得煩,也覺得沒必要。他是真的不渴,他只想睡覺。
他一次次地繞過齊靜之,自顧自地朝卧室走。
齊靜之急得哭了出來,在他背後大喊:“杜黎昇!”
杜黎昇頓了頓。他自虐一般,扭頭看了看齊靜之的表情,自我驗證一般,對自己說:看吧,又讓他心碎了。
杜黎昇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讨厭自己,也讨厭讨厭自己的自己。他不想這樣,但他控制不住。他想給齊靜之擦擦淚,抱抱他,親親他,給他道歉。但最終,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扭回頭,繼續朝卧室走。
然而,下一秒,齊靜之再一次攔在他面前,猛然跪下了。
“主人,”齊靜之仰頭望着他,“求求您,狗狗求求您好不好,求求您了,狗狗沒有您不行……”說到最後,他哭了起來。
杜黎昇心裏一痛。他想,作為主人,讓小狗難過成這樣,實在失職。他摸了摸齊靜之的頭,說:“對不起。”
齊靜之搖搖頭,把水杯捧到他面前,淚眼婆娑地看着他。
杜黎昇嘆了口氣,伸手去接水杯。結果撲了個空。他明明是朝水杯伸過去,卻握不住水杯。他頭太暈了,視野也逐漸模糊。小狗在說着什麽,他也聽不到了。他晃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但結果只是更加昏沉。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膝蓋是軟的,馬上就要跪在地上。
昏倒前一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小狗不會喜歡高高在上的主人跪在地上。
于是,他用盡所有力氣,扶住旁邊的牆壁,挪了兩步,坐在了沙發上。
剛坐上去,他就徹底昏了過去。
杜黎昇做了個冗長的噩夢。
噩夢裏,他回到了18歲生日那天。杜磬給他的生日禮物是,讓他在自己面前手淫。
杜黎昇除了照做沒有別的辦法,于是暴露了自己無法射精的問題。
第二天,杜磬帶他去看醫生。做了一堆檢查,男科醫生給出的答案是:一切正常。于是,杜磬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很不安,不知道要跟心理醫生說什麽。難道把杜磬的所作所為都告訴醫生嗎?他不想,也不敢。
好在心理醫生經驗豐富,性格溫柔。他貼心地讓杜磬避開,和杜黎昇單獨面談。
心理醫生親切地和杜黎昇交談,很快讓他卸下防備。但他還是不敢把事實全盤托出,只講了一部分,并且講的時候,隐去了杜磬的名字,只說是有人讓自己做的。比如,他11歲那年,早上第一回 遺精,當晚便被迫觀看了一部極其暴力的色情影片,他吓得發抖,但還是被逼着看完了。後來,他幾乎每天都被要求看一部,還要彙報心得。再比如,13歲那年,他作為助手,開始旁觀各種BDSM的過程,也是從那時開始,他變得和正常人不一樣,正常人看到繩子就只會想到繩子,而他會觀察繩子的直徑和材質,想象用它綁人會是什麽樣子。
至于16歲以後的事,他沒有講。
心理醫生一直認真傾聽,半點也不驚訝。杜黎昇感到寬慰,因為心理醫生的淡定起碼證明他的經歷不算最奇怪的。心理醫生嘛,對各種怪事,早就見怪不怪了。
他哪裏想得到,那個心理醫生是杜磬的私人心理醫生。
咨詢結束的時候,心理醫生才突然說:“其實你不需要排斥自己,也不需要排斥你父親。你父親也有很多說不出口的痛苦。我和他認識了很多年,他也痛苦了很多年,領養你以後,他好多了。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接着,他看向杜黎昇的下半身,說:“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會擁有正常的性生活,但沒有人可以規定正常,不是嗎?”
杜黎昇這才意識到,他剛剛把魔鬼的同盟,當做了救命稻草。
從此,他不信任何救命稻草。
絕望在夢境中蔓延,畫面一轉,終于到了杜磬的死期。
拔掉呼吸機的時候,意料之外地,杜黎昇并沒有感到暢快。他只是感到慶幸。還好他撐到了這一天。還好,他守住了自己的內心,沒有被杜磬蛀蝕。
病床上的杜磬在臨死前睜開了雙眼,因為窒息渾身發抖。他朝杜黎昇伸手,眼神仍在求救。
杜黎昇冷眼看他,說:“你總想告訴我這個世界是不正常的。你錯了。這個世界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杜磬突然擡起脖子,一把抓住杜黎昇的手腕,說:“你也不會正常,你休想!”
杜黎昇雙手覆蓋住杜磬髒污的雙眼,說:“我确實不正常,但我仍然願意相信這個世界是正常的。我比你強。”
杜磬在顫抖中,漸漸死去了。嘴巴像死魚一樣張開,醜陋無比。
那一刻,杜黎昇心想,自己一定要好好活、好好死,既不能活得這麽醜陋,也不能死得這麽醜陋。
一片刺眼的陽光照進來,夢境開始坍塌。
杜黎昇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在夢境被陽光填滿的那一刻,他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是比陽光還要美好的人。
齊靜之湊在杜黎昇臉上,嘴裏含着什麽東西,似乎正要親他。見他醒來,吓了一跳,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了。
“什麽?”杜黎昇問道,聲音依舊沙啞,但似乎有些力氣了。
“糖水。”齊靜之說。
他大概正嘴對嘴地喂糖水。
杜黎昇皺起眉頭,說:“對不起。”
齊靜之眼睛還紅紅的,聞言搖了搖頭。
“我嘴裏煙味很重,你不喜歡。”杜黎昇說。
齊靜之笑了,湊上來親了下他,說:“現在只有糖味兒了,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