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碎
午飯後,杜黎昇開始思考聚會的事。無論如何,聚會還是要辦,因為打破習慣如同打破期待,會讓客人失望。
為了保護空響社和客人們的隐私,以往的聚會都 齊靜之全程負責,即便需要幫手,也是從會員裏征集,從未雇傭過外部人士。杜黎笙當然不能打破這個規矩,所以決定先把能做的事做完,如果需要幫忙,再想辦法。
結果,他在第一步就卡住了——他想不出有趣的聚會主題。
杜黎昇對文字缺乏感受力。空響社這個名字也不是他起的,而是齊靜之的傑作。原本他計劃直接取“調教”的拼音首字母,取名“TJ茶社”,齊靜之知道後十分震驚,從市場拓展、客戶運營、品牌形象等多個維度,全方位地反對了這個名字,然後自己想出一個“空響社”。杜黎笙問他“空響”是什麽意思,他說“空響”就是空谷回音,空曠又幽深,靜谧又恐怖,引人入勝又讓人望而卻步,就像BDSM一樣。杜黎笙倒無所謂一個名字,見他很喜歡的樣子,便用了。後來齊靜之開始辦聚會,每次的主題也都是他自己想的。在杜黎笙看來,聚會的流程全都大同小異,但齊靜之總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能把那些極普通的事加工得非比尋常。
然而如今他不在。
杜黎笙嘆了口氣,只好将主題擱置,先梳理聚會的其它環節。
梳理得越細致,工作量就越大。從場地布置,到環境音樂的選擇,一個個環節看似簡單,實則繁複。
在這冗雜的工作中,杜黎昇突然對齊靜之有了新的了解——那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竟然做得來這麽瑣碎的凡間事。
整個下午就耗費在這件事上。等梳理得差不多了,杜黎昇便編輯信息,向會員們發出聚會邀請,以便估計人數。
幾個老客戶率先響應,問道:“這次聚會杜老板親自操刀了?齊少呢?”
錢松回道:“你給所有會員都發了?包括喬伊?”
喬伊回道:“錢總去嗎?”
杜黎昇感覺這些問題十分刺眼,折射着數不盡的無奈,讓他感覺人生就像一個又一個玻璃碎片,很美,但不可能完整。
不然就以這種破碎為主題?但是起什麽主題詞好呢?
杜黎昇仍舊感到茫然,便不再想了,繼續查看信息。
新會員們也陸續發來回複。這些回複很有趣,映射着BDSM愛好者的人格割裂:很多人在調教時性格外放,追求刺激,但面對聚會邀請,卻選擇忽視,唯恐避之不及;還有一些保守謹慎的人,平常完全不願提及BDSM,熱衷于做“正常人”,收到邀請後卻性格大變,追着問“是不是群交PARTY”,得到否定回答,便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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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黎昇一條條翻閱着,覺得有趣,又覺得無聊,心情矛盾又複雜。他不明白齊靜之怎麽會想把這些人聚在一起,像正常人一樣社交、玩樂,甚至交朋友。
在杜黎昇看來,這些人不值得交往。他們都和他一樣,有着殘缺的靈魂。他做他們的生意,用殘缺短暫地彌補殘缺,以此換錢。
齊靜之顯然不這麽想。在他的眼裏,世界似乎不分“正常”和“不正常”,大家全是一樣的人。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是最大的不正常。
不知不覺,夕陽照進花園。杜黎昇結束工作,關閉大門,回到暗室。
終于,從陽光回到黑暗,終于,他體會到松弛,一種疲憊被徹底放下後的松弛。
小狗又沒做飯,沖他讨好地笑。如果有尾巴,此時他的尾巴怕是搖出花來了。
杜黎昇無話可說,去廚房煎了兩塊牛排,他自己的盛在西餐盤裏,小狗那份則切了塊,倒在他的小碗裏。他坐在餐桌旁,小狗靠着他的腿,坐在地毯上。一主一奴,開始享用晚餐。
好像昨晚的投懷送抱和冰冷拒絕不曾發生過。
美好。破碎。
杜黎昇突然想起了懸而未決的聚會主題詞。
他拿着餐刀的右手緩緩下移,刀尖擡起小狗的下巴。
小狗嘴角沾着醬,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主人,怎麽了?”
杜黎昇喜歡他的仰望,默默享受了一會兒,才說:“我決定下周六辦聚會。”
小狗有些懵,表情逐漸凝重起來,說:“聚會?會員的聚會嗎?今天幾號呀?”
“6月23。”
小狗一愣,呢喃道:“這麽快。”
杜黎昇把餐刀放回桌面,改用手指摩挲小狗的下巴,片刻後,又用掌心輕撫他的臉頰,無聲地安慰着。他明白,聽到具體日期的小狗,心裏一定不好受。
被圈養之所以幸福,正是因為遺忘了時間。再也沒有庸俗的事務纏身,再也沒有紛繁的信息幹擾,人生只剩一件要緊的事——等主人回家。而好的主人,從不讓這等待落空,于是幸福就這樣綿延下去,仿佛可以到地老天荒。
小狗在幸福裏陷得太深,早就不知時間為何物了。
突然提醒他今夕為何日,确實有些殘忍,但杜黎昇沒有選擇。這場圈養終将走向結尾,提前提醒總比結束時通知好得多。
人生嘛,一次又一次破碎,一個又一個碎片。
小狗蹭着杜黎昇的掌心,長久的沉默。
杜黎昇默契地避開日期的事,輕聲說:“聚會的主題還沒定。”
小狗低低地“嗯”了一聲,望着杜黎昇的眼神很遠、很空。
杜黎昇刮了刮他的鼻子,問:“想什麽呢?”
小狗的眼神重新聚焦,問道:“主人要親自操辦聚會嗎?”
“嗯。”
小狗的眼睛轉動起來,顯然在想主意。片刻後,他說:“以‘拼圖游戲’為主題?主人感覺怎麽樣?”
“什麽?”
“拼圖啊,一片一片拼起來那個拼圖。”
“怎麽想到的?”杜黎昇喉頭發苦。
“随便想的,”小狗沖杜黎昇笑了笑,“您不在的時候,狗狗經常玩兒拼圖,拼了拆,拆了拼。”
“為什麽?”
“這樣時間過得快啊,等您回家很辛苦的。”小狗揚了揚下巴,滿臉驕傲。“您幹脆把整個聚會做成一場拼圖游戲呗,找一幅足夠吸引人的圖,最好是大家都沒見過的,做成拼圖。碎片藏在各個地方,需要找,或者需要完成任務才能拿到。”
杜黎昇迎着他望上來的眼神,點了頭,說:“行,聽你的。”
小狗笑了,低頭繼續吃他的牛肉。
杜黎昇卻沒了胃口。小狗說的話很尋常,笑容也很尋常,可杜黎昇就是感覺到痛苦,仿佛自己被人看透了。一個簡單的“拼圖游戲”,似乎把他體會到的所有破碎,都解構了。一片一片拼起來……怎麽可能?
他心頭悶熱,仿佛有塊石頭堵在胸膛,呼吸都不順暢。他調教過那麽多人,從來都是他讓別人窒息,如今卻有個人反過來扼住他的咽喉。
杜黎昇逐漸焦躁起來,恨不得立刻結束這場圈養。
他捏住小狗的下巴,強迫他擡頭,動作狠絕,用了很大力氣。
小狗吓了一跳,顫巍巍地看向杜黎昇,默默換了跪姿。
“主人,您怎麽了?狗狗犯錯了嗎?”
杜黎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不知該說什麽。
“對不起,主人。”小狗不問原則,先認了錯。
杜黎昇避開他的眼神,憋出一句命令:“你也去參加聚會。”
“狗狗也去?”
“嗯。”
“我……”小狗久違地冒出一句“我”。
“你要參加。”杜黎昇又說一遍,不知是為了震懾小狗,還是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
“狗狗好像不适合出現在聚會裏……解釋起來很麻煩。”
“你帶面具。”
“……狗狗也很久沒穿正裝了,都不習慣了。”小狗扯了扯身上的大碼白T,努力找借口。
杜黎昇起身,去卧室裏找了一通,翻出了小狗第一天進入暗室時穿的西裝,扔在他面前。
“穿上。”他下了命令。
服裝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人的行為。小狗拉緊領帶的那一剎那,腰背不自覺地挺直,下巴自然揚起,自尊充盈他身體內外。
杜黎昇看着他,想起錢松說:他那麽好,我不配。
小狗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偷瞄着他,眼神小心翼翼的。瞄了片刻,他默默跪下了。然而西裝到底束縛人,他跪也跪得艱辛,大腿繃得很緊,腰背仍舊直直的。
“主人……”他聲音很軟,和他的樣子很不相配。
“就穿這身參加聚會。”杜黎昇盯着他。
“主人……”小狗固執地撒着嬌。
“閉嘴。”杜黎昇幾乎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好吧,主人別生氣嘛,狗狗去就是了。”
杜黎昇盯着他,盯着他,還是盯着他。末了,他起身上前,揪住小狗的領子,拖進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