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配
小狗像小狗一樣,心思全寫在臉上。杜黎昇把他關進籠子的時候,他臉上還帶着心碎的表情。
在此之前,杜黎昇不知道心碎也是可以有表情的。
那表情很招人疼。所以杜黎昇在籠子前多站了一會兒,直到小狗裹住被子,翻身背對他,他才返回卧室。
他後悔接下這單圈養的生意,覺得自己陷得太深,讓小狗當了真。然而,緊接着,他又安慰自己,心說,對方畢竟年輕,雖然容易當真,但也容易遺忘,也許最後刻骨銘心的反倒是自己。
這一夜睡得不太安穩。
杜黎昇做了很混亂的夢,夢裏有養父,也有曾經的心理醫生。這些人在他的人生裏半點也不重要,卻個個起到了關鍵作用。夢裏的他在狂奔,這些關鍵人物則飄在空中看着他,問他為什麽要逃?計劃逃去哪裏?他搖搖頭,不知道答案。
早晨醒來時,他發現自己遺精了。
他不喜歡遺精,甚至可以說,他痛恨遺精。遺精明晃晃地宣告着他生理上的健康,并為他的射精障礙貼上“心理性”的标簽。這讓一切更顯絕望。
他洗漱幹淨,懷着滿心陰翳走進客廳,猝不及防地,與籠子裏小狗的目光撞個正着。
一夜過去,小狗的表情竟然毫無變化,眼神裏仍舊滿是破碎。時間都拿單純的人沒辦法。
杜黎昇心髒砰砰跳,不知該怎麽辦。
小狗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猛地側過肩膀,偏過頭去,一副再也不理他的樣子。
杜黎昇幾乎覺得自己應該道個歉。
還是算了,何必搞得跟談戀愛似的。
他沉了口氣,去廚房給小狗做了他最愛的雞蛋三明治和水果沙拉,自己草草喝了杯燕麥片、吞了個煮雞蛋。
離開房間的時候,小狗兩手捧着三明治,看向杜黎笙的眼神在破碎之上,又多了一種矛盾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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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黎笙一時不知該不該走,站在門口與籠子裏的人對望。
“主人今天也很帥。”小狗突然說道。
到底還是 他打破了沉默。
杜黎昇突然感覺嗓子發幹。他徒勞地咽了下唾沫,走到小狗身邊,幫他打開籠子門,說:“等我回來。”
小狗的眼神終于閃動起來,淺淺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杜黎昇離開暗室,剛踏進花園,門鈴就響了。
大門打開後,錢松滿臉憔悴地走進來,找了個椅子坐下,一言不發。
杜黎昇給他沖了杯速溶咖啡,見他魂不守舍,便沒再理他,去做自己的事了。
他進入吧臺,打開電腦,找到一個名為“如繩之縛”的表格。表格按照客人的消費金額排序,記錄着每位客人的服務期限、續費情況、消費次數、頻率、喜好。
錢松位列第二,在他上面,是一位名叫“齊靜之”的客戶。沿着“齊靜之”的名字往後看,服務期限截止至7月23日,剛好是七夕情人節。
杜黎昇查看了下今天的日期:6月23日。剛好還剩一個月。
“我要喝手沖咖啡。”錢松突然喊了一句。
杜黎昇沒理他,阖上電腦,走到他旁邊,居高臨下地問:“今天怎麽玩兒?”
錢松滿臉無聊,說:“我和喬伊吵了一架,我把他甩了。”
杜黎昇又問一遍:“今天怎麽玩兒?”
錢松的臉越發地垮下去,說:“沒興趣。”
杜黎昇于是指指大門,說:“那就滾。”
錢松雙手合十搖了搖,“杜老板,你讓我在這兒待一會兒吧,我只想找人說會兒話。”
“我不陪聊。”
“我給你額外的小費。”
“說來聽聽。”
“五千?”
“……”
“五萬。”
“我可以幫你叫車,送你到咖啡廳喝手沖咖啡,今天的預約不計入你的消費次數。”
“十萬?”
“成交。”
“等一下,我說高了,我沒想到你直接成交了,能反悔不?”
杜黎昇懶得理他。
“杜老板,你好貴,”錢松感嘆道,“陪聊一下都這麽貴,跟你做愛得花多少錢?”
杜黎昇笑了笑,沒說話。
“說真的,有人開過價嗎?”錢松低聲問道,“齊少開過價嗎?”
這回,杜黎昇沒有笑,冷冷地看着錢松。
錢松便不再問了,有些落寞地說:“齊少自從出國就再沒和我聯系,跟失蹤了似的。唉,我們這些老客人,越來越少了。”
杜黎昇受不了這個老男人侃閑天,走去書櫃,拿出印着咬痕的白色鞭子,扔到錢松面前的桌子上,說:“送你了,昨天喬伊咬過的。”
錢松頓時想起自己真正想傾訴的事,一張臉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配上那道傷疤,有種奇異的喜劇感。
錢松開始絮叨自己的故事。
先是追憶似水年華,講述自己艱苦奮鬥,白手起家,成功後飲水思源,投資家鄉,深耕慈善,資助貧困生。
此時話鋒一轉,說自己在貧困生的照片裏看到喬伊,看到就忘不了,下半身硬得像鐵棒一樣。一時腦熱資助了他,從此陷入愧疚,總覺得自己的資助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為了擺脫愧疚感,他對喬伊越來越大方,為了防止那個目的成真,他刻意和喬伊拉遠距離。
結果這一切只是激起喬伊的好奇。
當喬伊三番兩次地堵在他公司門口,甚至追到他常去的夜店,他才察覺自己低估了喬伊。而當喬伊坐在夜店茶幾上,質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的時候,他腦子轟的一聲,明白這一切後悔也來不及了。
“喬伊很聰明。”杜黎昇說道。
“是啊,我現在還留着他小時候的照片。和他一起的貧困生,全都表情呆滞,像牢獄裏的犯人。但喬伊的眼睛是亮的。他也沒見過相機,但他不害怕。他天生就是自 的,是冒險的,沒有框架能束縛他。”
“臉上的傷疤是什麽時候的事?”杜黎昇興趣漸濃。
“就是喬伊問我是不是喜歡他的那天,在夜店,”錢松的眼神很遠,聲音很低,“誰能想到會出那麽一件事兒呢?那個反社會的精神病拿着刀沖過來的時候,喬伊一下子擋在我前面。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揪住他,扔到旁邊的沙發上。結果我就沒躲過,挨了這麽一刀。”
“是不是你入會的那一年?”
“對,我那一年認識了齊少,他推薦我加入空響社。結果我前腳剛預約調教,後腳就挨刀了。你沒見過我沒疤的樣子,杜老板,你沒福氣。”
杜黎昇輕蔑地笑了笑,說:“我是沒福氣。那時候每次調教你都很不爽。你那時很提防我,動不動就喊安全詞。”
錢松笑了,起身走去水吧,自己動手做咖啡。他清楚杜黎昇的口味,片刻後,端來一杯黑咖啡。
杜黎昇喝了一口,感覺心情舒暢不少。
“喬伊昨天來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很放得開。”杜黎笙說道。
錢松嘆了口氣,“他讓我介紹他入會,我以為他只是耍脾氣,沒想到他真的會來。他就是這種人,敢于嘗試任何事情。”
“也可能是因為信任你。”
“唉,你別說這種話,”錢松垂下頭,“我還是覺得愧疚。我資助他本就居心不良,後來和他上了床,也不夠坦蕩,隐瞞了自己的性癖,背着他在外面約調。我是個人渣,耽誤了別人這麽些年。”
“确實有點渣,經歷了這麽多,最後還是把人家甩了。”
“你別怼我,我也是為了他好。”
“這句話有點惡心。”
“随你怎麽說。”
“你有沒有想過,喬伊是真的很喜歡你。”
“嗐,我知道他喜歡我,但不是那種喜歡。我資助他那麽久,幫了他那麽多,還挨了一刀,他心善,把我當恩人,總想回報我。僅此而已,談不上愛情。”
“怎麽談不上?”
“他一個小孩兒,懂什麽愛不愛的。”
杜黎昇倒吸一口氣,說:“這句話更加惡心。”
錢松反唇相譏:“聽杜老板您議論愛情,也有那麽點惡心。”
杜黎昇揚揚下巴,“我只是拿錢辦事,陪聊罷了。”
“不過,說起愛情,”錢松眯起眼睛,“杜老板,您應該也有一半個情人吧?或者私奴?私奴總養過幾個吧?我知道您對ds那一套更感興趣。”
杜黎昇“嘶”地吸了口氣,說:“我勸你把嘴閉上。”
“好吧,就知道從你嘴裏撬不出什麽東西,”錢松說,“實話說,我很佩服你,你的距離感處理得太好了。這麽多年,從來沒見你和客人鬧過感情問題。”
杜黎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沒說話。
錢松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啥意思?怎麽不說話了?難道你真和客人陷入感情漩渦了?誰啊?”
杜黎昇冷淡地瞥了他一樣,說:“少在這裏诋毀我,砸了空響社的招牌。”
錢松笑起來,“确實,你要是和客人談戀愛,那肯定是爆炸新聞,能把齊少都給炸回來。”
杜黎昇不動聲色地沉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錢松離開的時候,已近正午。他要請客吃飯,被杜黎昇幹脆地拒絕。
“陪吃飯也要另外付費。”他說。
錢松瞪着他,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不過,杜老板,”錢松轉而問道,“這已經6月底了,第二季度快結束了,是不是該辦聚會了?”
杜黎昇一愣。他還未曾思考這個問題。
往年每個季度快結束的時候,空響社都會舉辦聚會,願意露臉的人可以相互交換名片,不願意露臉的也可以戴面具參加,氛圍輕松和諧,又可以釋放自我,成為不少會員期待的活動。
然而這個活動并不是杜黎昇開辦的,而是齊靜之租用空響社的場地開辦的,久而久之,在名義上成為了空響社的活動,可實際上,杜黎昇從來沒操辦過。
“齊少會回來參加聚會嗎?”錢松問道。
杜黎昇沒說話。
“你和他也沒聯系?”
杜黎昇輕輕搖了搖頭。
“唉,齊少是怎麽回事,說走就走。我還在這裏懷念他,他倒是一點不念舊情。”
杜黎昇把錢松往門外推,說:“要走就趕緊走。”
“等等,”錢松返回花園,把白色鞭子放進包裏,“你剛剛說送我,我拿走了哈。”
杜黎昇無奈,問道:“所以呢?你和喬伊就這樣了?”
錢松先是點了點頭,又說:“再看吧。”
“你把他當男朋友過嗎?”杜黎昇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突然問出這麽一句。
錢松笑了起來,說:“我哪敢吶,他那麽好,我不配。”
杜黎昇心裏猛然一陣抽痛,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忍不住扭頭望向花園的走廊,心想,走廊盡頭的房間裏,小狗在做什麽呢?
他想了一會兒,越是想,心裏越像失去了什麽東西。
等他回過神來,錢松已經走遠了。
他關上門,回到吧臺前,再次打開電腦。他盯着第一行的服務期限,盯着那個“7月23日”,沒言語,也沒動作。
半晌後,他阖上電腦,捏了捏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