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洗白白
歡慶爺爺的火化和葬禮辦得很簡單。
秦家原本就低調,歡慶家裏更是沒有別的親人了,姨媽是她媽媽的表姐,與她爺爺這邊總是差了一截親熱。到場的除了孟瑤,都是秦家交往比較密切的幾個熟人。
歡慶拒絕了形式上的致辭與吊唁,只是簡單的遺體告別。客人獻了花圈,她在一邊又安靜看了會爺爺的臉。他是真的死了。連回光返照都沒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有了。她目不轉睛看那個老頭的時候,無端在心裏生出了恨意。
他竟然這樣舍得她麽?他們相依為命了那麽多年,竟然在臨死前都不告一聲別,更別說囑咐她好好過日子了。他是這樣沒有牽挂的麽?人心真是狠。
“去火化吧。”
秦雲彥走上前抱住了她肩膀,“再留會。”
“不用了。”她輕輕地笑了笑,“這老頭走得那麽急,肯定是想我爸媽想得狠了,讓他走吧。回頭,我要把他葬回老家去。”
等待火化的時候,歡慶那姨媽跑外面去買了些吃的回來,原本素淨的空間裏突然混了些肉腥味,她也不避諱,就那麽拆開了打包盒給大家分食物。歡慶聞着這味兒就有些作嘔,忍不住皺起眉朝那中年胖女人看去。
秦父和秦母的臉色不大好看,但礙于是歡慶的親戚,也不好在這場合說什麽。
沒幾個人買她的賬,盡量和氣地朝她點點頭,她看起來很自在。給大家分了食物,就在自家老公和女兒身邊坐下,打開自己那份吃起來。歡慶聞着那肉腥味越來越重,胃裏跟翻了天似的難受起來。
秦雲彥坐在一旁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冰,給她遞了杯熱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幾句話。
歡慶想坐得離姨媽一家遠一點,剛要起身就聽到自家表姐小聲地跟她媽抱怨說:“媽,這檔子事兒一辦,我這婚期是不是又得後推了啊。剛辦完白的就辦紅的,也太晦氣了。”
氣氛有些凝固,她雖然聲音不大,但足夠歡慶聽清了。
“真是湊得巧,好好一個正月的,來辦這種事情。今天才初五呢吧。”
“是啊,今天初五。”
表姐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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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看到歡慶神色淡淡的,一臉漠然朝她看。原本正月裏就冷得緊,被這冰渣子一樣的眼神一看,更冷了。歡慶那表姐從小被家裏哄着寵着捧着,能看見的永遠是自己那顆心,将心比心這種事情,太深奧,她實在是不懂。
歡慶卻沒有找她麻煩,“姨媽,你能把這些東西拿出去麽?”
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明顯中年女人的某種權威好似受到了挑戰。
姨媽煞有脾氣地皺起眉,“怎麽了?這火化還得好一會呢,我怕大家餓着了。”她大概是知道自家女兒說了些不恰當的話,但愛女之心超越了別的一切。也不算是大事,說兩句有什麽要緊。
“這倒是。不過我更怕大家惡心着了。”
說着,她一點不顧那中年女人愠怒的神色,拎起那些塑料袋,就拿了出去。走到外面順手丢進了垃圾桶,這下姨媽的臉色是十足難看了。還沒來得及發作,歡慶就站在門外先發制人:“這是我爺爺的葬禮,很高興你們能來,但如果純粹是來添堵,我勸你,趕緊走。”
“你這丫頭……怎麽這麽不懂事呢。我是看你就一個人了,可憐,我這苦心你就一點不懂。”歡慶姨媽壓着火氣,聲音變得很奇怪又難聽,“當初你爺爺生病,你住在我們家,我們可是好好招待你的了,你現在這樣……”
歡慶冷眼看着她,“你确實好好招待我了,我很感激。并且,我确定,你好好招待我的那份,秦雲彥他應該一分不剩還給你了,難道不是?”
女人發不出火氣了,她的聲音低了八度,但還是奇怪又難聽:“你何必計較這些呢,你看現在你也是孤身一人……”
“哦,她孤身一人,那我也要去火化一下了?”冷冰冰的男聲從歡慶身後傳來,他走到歡慶身邊,自然伸手環住了她的腰,“Dent,送這位女士一家走人。”
Dent十分有行動力,沒幾分鐘就把歡慶姨媽一家子請上了車。
“你怎麽知道我一分不剩還給他們了?”
歡慶看了眼表情緩和的秦雲彥,“猜的。”
火化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歡慶捧到骨灰盒的時候,驀然覺得十分燙手。那盒子很漂亮,低調雅致的紅木,上頭刻着繁複的花紋。她渾渾噩噩地站着。天昏暗得好像是要入夜了,望出去朦朦胧胧的,像生了霾。
歡慶覺得這天地茫茫然的,她抱着骨灰盒,這世界只剩下她和冰冷的骨灰了。
秦雲彥默然看她,對身後的秦父秦母說道:“就我陪她回去吧,爸媽你們先回家。”
秦母皺起眉,“這件事我們也應該回去,我也有段時間沒回去看阿音了。如果歡慶同意的話,就把她爸媽和爺爺奶奶的墓遷到鳳凰山去吧,我聽說那兒風水好。”
秦父贊同地點頭。
“她不會同意的,就依着她吧。”秦雲彥聲音有些低,“人入土為安,搬來搬去太折騰了。我先帶她回去,山路不好走,等Dent回來,我讓他送你們過來。”
“這又不是什麽小事情,怎麽能這樣草草決定的。就你們倆先回去,司儀呢?封穴儀式呢?難道要你們兩人自己來?”
“小彥,生死都是大事。”秦父難得發表意見,“你們年輕人不要任何事都依自己來。我理解小慶她不願意折騰,但入土不是小事。你跟她可以先回去,等司儀他們都到了,再入土。車開得慢些,我讓司儀先跟着你們走,我和你媽媽就來。”
秦雲彥沉默了一陣,點了點頭。
歡慶老家在一個小鎮裏,依山傍水的,風景還挺不錯。就是靠着三面山,交通不方便,唯一一面通向外的,是一條破公路,不平整,在上頭開車,又颠又簸的。這小鎮,秦雲彥在兩年前來過,那會是歡慶要回老家拿一些舊照片。
後來,歡慶不來,他自然也不會來。
歡慶并不常來看她的父母,甚至可以說幾乎不來。她不喜歡她的父母,他們生下她,卻從未養過她。将她丢給那個年邁的老頭,就撒手西去,逍逍遙遙地離了人間。她想不恨他們都難,每次她偷偷望着那老頭落淚,她都特讨厭那對夫婦。
可她恨他們,從來不妨礙她想念他們,渴望他們。
歡慶捧着骨灰盒坐在後座,頭靠在車窗上,靜靜看着車窗外悠悠綿延的遠山。車開的挺慢,她甚至能夠看到路邊的樹葉在風裏顫抖。
她仿佛也能看到從前有個老頭,騎着中華田園三蹦子,帶着他的小孫女,進城去買她最愛吃的零食。她那時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後托上,總愛舉着一把小花傘,樂呵呵跟那略微勾背的老頭講學園裏的小事情。
那老頭是真的不要她了,永遠要離開她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歡慶又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卻哭不出,只覺得胸口窒悶得十分難受。她閉了閉眼睛,感覺秦雲彥朝她靠過來,他的頸窩處,莫名藏着一股暖意。
歡慶奶奶的墓落在山上,得走好長一段山路。有些地方,磕磕絆絆的,并沒有石階安着,踩在黃泥上,一腳硬,一腳軟。因為常年沒人來過這裏,山路上橫生出了許多樹的枝節,擋着行人的視線,有時還十分不友好地劃在他們衣服上。
歡慶和秦雲彥到得早,就先上山了。讓司儀和幾個司機在山腳等遲來的秦父秦母。這山路就一條,通到接近山頂處,就是歡慶奶奶的墓,十分好找。Dent以前陪着歡慶他們來過,也是知道路的。
走了段山路,歡慶有些喘,她回頭看了眼氣定神閑的秦雲彥,他的皮鞋上全沾了黃泥土,衣服也略顯狼狽,就一頭短發看起來十足精神。
“前面有一塊平地,你要不在那裏等會他們,我先上去。”
秦雲彥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安心打傘走你的路,回家再跟你算賬。”
“算什麽賬?”
“陳歡慶,從今天開始你必須要正視我是你丈夫這個事實。”
“我沒覺得這件事情有……”
“其實我不知道。”他打斷她,走到她身邊把她打的傘接到手裏,擁着她肩膀,無端覺得才兩天功夫,她好像是瘦了。“我不知道什麽叫做愛一個人,以前就覺得無聊,怎麽都随意了。現在我想護着你,希望我孩子喊你媽,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想法。”
歡慶站定看着他。
“你十年怕井繩,我也怕,我沒被蛇咬過,我也是怕的。我怕你不要我。”
他說着這些話,自己也覺得莫名奇怪。他從來沒有失去過自信。從前女人們喜歡他,他只覺得這是理所應當,而女人們若是不喜歡他,他也是無所謂,那也是理所應當。秦雲彥從沒有花時間去探究過有關感情。
他很不習慣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些都是從前的女人們會對他說的話。
“你以前講過,只因為我有錢,也不愛來事兒,才會同意嫁的人。可你其實一點也不在意別的人有沒有錢,你不愛我,你才在意我有沒有錢。陳歡慶,我沒說錯吧,你是這樣的人。”
她沒看他,別過了臉,“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陳歡慶,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她驀地回頭看見他認真的眼神。
“什麽都不要追究了,我就想和你過一輩子。你覺得這提議怎麽樣?”
她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大滴的淚水掉在骨灰盒上。他靜靜挨着她站了會,伸手撫住她下巴,把那淚水一點點抹在手心裏。她的臉頰冰冰的,眼角又是溫熱的,散落的頭發披在他手背上,柔柔軟軟的。
“你看,我黑歷史那麽多,恐怕也沒幾個女的能再看得上我。你都收了我這麽幾年了,幹脆就吃點虧一直收下去吧。”他笑着看她,“我給你發誓,以後都不搶你的面吃。”
“你舍得你那些花紅柳綠的。”
他笑着,伸手撫上那骨灰盒,抱着她肩膀往前走去,“我剛聽見我們爺爺說了,他說他替你同意了。”
灰蒙蒙的天在封穴儀式的時候落了點雨,寒風凄凄,人間讓人最無奈的病痛,帶走了歡慶最後一個至親人。她如今是理解了,大音希聲,大象希形,大悲無言。她看着那墓碑說不出一句話,也落不下一滴淚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空落落的,站在地上也覺着虛浮浮的,像失了土地的小草。
她一直都自诩堅強,向來看不起那些脆弱又不斷需要被照顧被擁抱的女人。到了今天這時候,她總是忍不住就想依着秦雲彥,好在他一直在她身邊。
在今天以前,她從未想過一輩子,太遠了,想了也是白想的。
今天,她驀然覺得,能和秦雲彥這樣過一輩子,也不是什麽絕然無法接受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