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關于離別
【九】
兩人趕到醫院的時候,秦雲彥才覺出醫生的話,真是誠不我欺。
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他早就瘦成杆了。這樣羸弱的一個老人,曾一直支撐着一個女孩,做她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庇護。本該是被別人照顧的兩個人,卻相依了這麽多年。
他眼看着歡慶面無表情地走到那個老人身邊,搬了把椅子靜靜坐下了。她什麽話也沒有說,醫生說的最後一面也真的是最後一面。甚至不能算完整的最後一面!那個人都睜不開眼睛,他也張不開嘴,連呼吸都弱不可聞。隔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睫毛會輕輕抖一抖,嘴唇也是。更長更長的一段時間,他寂靜得像是個死人。
秦雲彥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讓一幹醫生護士都出了門,他拉着秦父秦母也走了出去。在醫院的長走廊上,他第一次感覺到生離死別帶來的萬般無奈與萬般無力。秦父秦母也是知道歡慶家底的,越是平靜,就越是巨大的悲傷,歡慶那樣子怕是有段時間緩不過來了。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秦母除了嘆氣就是抹眼淚,自家媳婦受了這許多苦,看着就怪心疼。
“你好好陪她,我和你爸先回了。明天我給你們帶點雞湯來,別太累了。這種事情,也只能節哀順變了,你多讓讓她。”秦母囑咐着。一面不放心地回頭頻頻看,一面又忍不住掉淚。
房間裏,歡慶還靜靜坐着。
秦雲彥看了她一眼,那一如往常的平靜跟刺似的,十分紮着他。他希望看到歡慶大哭,可一點也不覺得大哭是好的,但也總比現在這樣的情況要好。他這樣想着,卻還是什麽也沒有做,去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了。
歡慶一直沒說話,安穩地坐了會,她起身去洗手間拿了塊濕布。仔仔細細地開始給爺爺擦臉,擦手。
爺爺的眼窩陷得很深了,他閉着眼睛的時候,就好像空了兩個洞,要伸手去摸一摸才感受得到那顆眼珠。可即便是摸了,也是了無生氣的眼珠子,跟枯朽了一樣。他的手也是枯朽了,摸上去根本就沒有肉,一層皮連着骨頭,歡慶從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瘦了。
他是這樣瘦的,他一直都很瘦。
小時候,她從未像這樣摸過他的臉,他的手,她只知道那個老會兇巴巴教育她的老頭兒脾氣挺差的,總是不許她這樣,也不許她那樣。可他還願意接她放學,給她背書包,極其偶爾也有幾次,掏錢給她買路邊小攤的東西吃,還不錯!
所以她才樂意跟一個老頭待那麽久呢。
她也問過那老頭,我爸爸呢?我媽媽呢?他們為什麽不來接我,我想他們了。
那老頭脾氣可差了!老不搭理她,很偶爾才憋着嘴問她:“你不喜歡我麽?非要找你的什麽爸爸媽媽,我給你飯吃,你爸爸媽媽給你飯吃嗎?你不想想我,你就想你爸爸媽媽!”她那時聽着就哭了,人家孩子都有爸爸媽媽,她沒有,還不許她想一下的麽。
這老頭,可真是不講理呀!
Advertisement
是多久的後來,她才懂的呢。原來真的有許多東西,不是人家有,她就也會有的。只有更多的東西,人家有,而她沒有。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閉上眼大聲哭喊,問那個壞脾氣老頭要玩具,別人家女孩都抱着玩具呢,她沒有。當然了,她始終堅持不懈地哭着問那老頭要爸爸媽媽,她的爸爸媽媽被藏去哪了?
她第一次見到那老頭哭,是什麽時候呢?好像也記不得,她只知道在看到那縱橫老淚的一瞬間,她好像就瞬間明白了。她看到了那老頭鎖在箱子裏的舊照片,她的爸爸媽媽,年輕的夫婦,更年輕的少年……好像也是從那以後,她更多地看到那老頭一個人偷偷躲着流眼淚,在昏暗的燈光裏,在陽光照不見的地方,在她望不到的角落,獨自摸着老照片流眼淚。
從那以後,陳歡慶就舍不得哭了。
她怎麽可以和那個老頭一樣,沒事兒就躲着偷偷哭,太沒骨氣了。
可看到那老頭不認識她的時候,她是真的忍不住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竟看着她喊別人的名字,她可是他的小歡慶呀,是他的小兔崽子,是他的倒黴小蛋子,是他養了二十多年的小白眼狼。他怎麽能不認識她呢,他怎麽舍得!
她吃掉他好多的食物,還挖走了他好多的私房錢,還老去他擺的小攤上偷東西吃……那老頭心可真大,留下這麽大一筆債權,就撒手不認人了,活該他苦一輩子,竟然都不知道讨債!
她心裏一邊罵,卻還是一邊哭,哭得肝腸寸斷。
可現在,她哭不出來了。
這老頭不僅不認得她,都不願意睜開眼看她一眼了,他的眼珠子陷在眼窩裏,那麽深那麽深,是再也睜不開來了吧。是了,他現在不只是撒手不認人,他都要撒手人寰了。他不要讨債了,也不追究養了二十多年的白眼狼了,他什麽都不要了,就這樣要走了。
這個人世帶給他太多的苦楚,剝奪了他太多太多,他很累了。
歡慶輕輕擦着他的眼角,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溫和柔軟,她輕輕地嘆氣,“走吧,別走太快了,黃泉路上磕絆多,摔着了,可不好。”
她去洗了毛巾,又靜靜坐下了。
秦雲彥以為她還會說點什麽,等了很久,她也沒再說話,端正地坐着,一會出神一會仔細地看着床上那沒有氣息的老爺子。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睡着了。
秦雲彥走上前去,把她打橫抱起,想放到沙發上,又改了主意,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不知道歡慶到底睡沒睡着,他感覺到懷裏的女人摟緊了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蜷縮在他懷抱裏,好一會,溫熱的淚水在他脖頸處蔓延,順着脖子鎖骨,蜿蜒到他心裏去了。
歡慶在哭。
她整個人是發抖的,卻沒有聲音,她仿佛是哭不出聲音來,一雙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眼睛一直都是溫熱的,熱得燙人,源源不斷的淚水一直翻湧,她哭不幹淚了。
從沒有人教過歡慶,要怎麽去舍得生命之中的至親人。
她的爸媽離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剛睜眼沒多久的小破孩,她從記事起,就跟爺爺一起生活了。這許多年,他護着她,到她護着他。就算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準備,那老頭比她大好多歲,總要先她而走,面對如今這活生生的離開,歡慶依然無措。
抱着她的男人把手臂收緊了,他懷裏的溫度比她冰涼涼的身體要高多了,那雙大手拍在她背上,無端讓人眷戀。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溫柔地摸她的頭發,輕輕地拍她的背,把她整個人護在懷裏,甚至不嫌棄她涕泗橫流的一張臉,眼淚水全倒在他身上了。
後來,歡慶真的睡着了。
醫生說老爺子是半夜走的。
秦母拿着雞湯來到病房的時候,也順便帶來了歡慶的姨媽和表姐,以及那個歡慶沒見過幾次的姨夫。他們臉上帶着悲痛和惋惜,看向歡慶的時候,流露出一種同情。
“小慶,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太悲傷了。”
歡慶站在窗邊看着整個病房,默然無語。
“現在天氣冷,這病房可以保留幾天。”一旁的醫生關了儀器,詢問地看向房間裏的一些人。
“那就停幾……”
“去火化吧。”歡慶語氣淡淡的,截斷了姨媽的話,走到秦母身邊,把她帶來的保溫瓶打開了,盛了兩碗。一碗遞給了秦雲彥,一碗拿在手裏,慢悠悠舀了一勺,“喝完雞湯就走。”
歡慶的姨媽用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幾乎不能相信歡慶居然會做這樣的決定。秦母當然也有些驚訝,但不至于跟歡慶姨媽似的,她皺起眉頭,看向自家兒子。總覺得,自家兒子和媳婦之間有種什麽東西變了,具體是什麽她也說不上。
秦雲彥正喝着雞湯,聽到歡慶說話,轉頭就吩咐剛進門的Dent:“去安排一下火化和葬禮。”
醫院門口的臺階上,孟瑤蹲坐着。
一眼就看到歡慶和秦雲彥他們一群人走出來,跟着一輛推車一起。歡慶看上去沒什麽異常,眼睛也不腫,神色也并不憔悴。秦雲彥擁着她的肩膀從醫院裏走出來,目不斜視。
“阿瑤。”
孟瑤站起來,揚了揚手裏的中國結,“沒事做,随便編了個。”
“手藝很不錯的樣子。”歡慶笑了笑,拉着她一起上了車。
坐上車的時候,歡慶朝車窗外看了眼,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醫院大門口處。
張子書。
她又從花孔雀變回小白蓮了,穿得幹淨清新,簡單的牛仔褲和白色羽絨服,寒風裏她的俏臉紅紅的,一雙眼睛怯怯地望着他們車的方向。歡慶看到她背着的斜挎包上,挂了一個包挂,一朵雲狀的飾物,配了誇張的大流蘇。
殡葬車開出門口的時候,路過她,她的神情比之前多了些期待。在期待裏,她望見秦雲彥抱着歡慶,把她頭撥到自己的肩膀上,手輕輕拍着她。于是她哭了,摸着她精心做的包挂,蹲在地上哭了。
殡葬車走開遠了,楊天昊從她身後走來。
“我告訴過你了,是你堅持要來的。”
張子書流着淚,說不出話。
楊天昊看着那車越來越遠,嘆了口氣,“你非要給雲哥送禮的時候,不是見過她了麽?”
“我見過,就她一個人在家。”
“是吧,你以為雲哥不怎麽回家,就代表着他不把自己老婆當回事了?”
張子書擡起滿是淚水的眼睛,“難道他不回家就代表着很把自己的老婆當回事嗎?”
楊天昊突然有些可憐她,“那麽你想過沒有,要她只是一個跟你們這樣的人差不多的女人,也不會和雲哥這麽幾年了都不離婚。很多事情雲哥都知道,他不給你講,不是保護你怕傷害你,是懶得理你。”
她突然很激動地站起身,“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他不喜歡陳歡慶!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眼神,不是那樣的!”
“這世界從來沒有唯一的規則。這麽多年,雲哥身邊的女人從來沒少過,老婆就陳歡慶一個。”楊天昊皺起眉,“我勸你洗洗睡,不該多想的事情趁早咽回肚子。”
“他不喜歡她的,不喜歡的。”女孩喃喃着。
“也許吧。”楊天昊笑了笑,“我嫂子她脾氣不好,你也見識過。你看哪次雲哥忍不了損了她面子的?陳歡慶要不是總裁夫人,她這脾氣早被這社會磨平了。各人有各命,有些人當得起那命,所以有運;有些人當不起,怎麽折騰都沒意思。”
“特別是這個當口,你要執意去撞雲哥的槍口,可別怪我今天沒提醒你。”
張子書怔怔地看着楊天昊走進了他的車,沒再跟她多說一句話。
她在這一刻驀然驚覺,其實她一直都離這些人很遠。
無論她穿着牛仔褲還是球鞋,穿着禮服又或者高跟鞋。王子會認定灰姑娘,是因為灰姑娘能與他共舞。人們從來更在意灰姑娘窮得很可憐,被虐待得好慘,卻忘了她與王子共舞時的絕代風華。
不是所有的蚌殼都會長珍珠,也不是所有的雜質、寄生蟲都能在蚌殼裏歷練成珍珠。這世界更多的,是沒有金剛鑽卻偏要攬瓷器活的人,甚至攬了瓷器活還不願意努力買個金剛鑽的人。
都是該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