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夠了
這已經是司嘉怡第四次被攔下了。
“姚子政在哪兒?”
“對不起司小姐,姚先生不在。”
傅穎陪她一道來的,司嘉怡失了方寸,只能由傅穎和這秘書講道理:“請你轉告姚子政,大家都是文明人,他對孩子的歸屬問題有什麽不滿,可以找律師控告我們,抱走孩子玩失蹤,是只有流氓才會做的事情。”
秘書永遠是不得罪人的圓滑微笑:“姚先生回來的話我回替您轉告。”
已經過去四天。
兩個女人拖着身心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家中的每分每寸都是按照孩子的習慣來裝修的,他不愛拍照,不愛笑,司嘉怡想要在家中找到孩子的一張照片都無果。
司嘉怡跟打監護權官司的律師通了電話,傅穎叫的外賣也到了。傅穎廚房裏外地忙着拿碗筷,分飯菜,司嘉怡卻擺擺手,把碗筷推遠。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吃不下。”
“你餓死了的話就再也見不到多多了。”
司嘉怡窩在沙發上,蒙着頭,聲音悶悶的沒有一點朝氣:“傅穎,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傅穎只能嘆氣。
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司嘉怡的電話又響起,司嘉怡機械地接起電話之後,才意識到接通的是來自李申宇的電話。
他在那端很急切:“偵探社已經替我查到……”
司嘉怡根本聽不進去,如今的她滿腦子都是孩子的事,手機被她無力地丢在一旁的座椅上,傅穎擔憂地看看她,拿過手機,替她繼續聽。
“嘉怡跟我說過,你在幫她查當年的事,是吧?”傅穎只餘無奈,“現在當務之急是孩子的事,其他的,等以後再說吧,麻煩你了。”
李申宇沉默下去。
傅穎正欲挂掉,那端響起沉沉的、無奈的嗓音:“我知道我并沒有資格,但我還是得說,替我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你放心。”
“對了,我這裏有一樣東西,是偵探社幫我從當年一個事件當事人的家中找到的,我現在快遞過去,你們抽空看看。”
“事件當事人?”傅穎驚疑地複述着,看看面無表情、沒看點反應的司嘉怡,繼續道,“誰?”
“方梓恒。”
傅穎挂了電話,又細細打量司嘉怡片刻,終是決定暫時不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目前她們全身心都記挂在孩子身上,過去的傷疤再次揭開,只不過是平添負累。
找不到當事人,毫無頭緒的司嘉怡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法律途徑。
她以及寄出律師信,就會逼姚子政出面,可她想錯了。
在約談地點出現的,只有姚子政的律師。
這是司嘉怡的委托律師所在的事務所,司嘉怡這方的人都到了,彼此約定在早上10點。10點整,會議室的門準時被推開,來人進門便自我介紹:“各位早,我是姚子政先生的代理律師。”
司嘉怡的目光只掃過那律師一眼便急不可耐地投向律師身後——絲毫不見姚子政的人影。
“姚子政人呢?”
對方律師抱歉一笑:“姚先生暫時不方便出面,案子的相關問題,委托我全面跟進。”
司嘉怡幾乎要被他這招逼瘋。
姚子政晚一天露面,她就晚一天見到孩子,整個神經都已經拖垮到崩潰邊緣。可司嘉怡除了咬牙坐回椅背、放在桌面上的手緊緊握拳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就在這沮喪得無以複加的瞬間,會議室的玻璃門再次被推開,一個戴着墨鏡,明豔至極的女人婀娜地走進:“你想知道姚子政的行蹤,問這個律師,還不如來問我。”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戴着墨鏡的女人摘下墨鏡,朝對面的司嘉怡冷冷一下。
來着正是季可薇。
季可薇的出現似乎打破了僵局,顯然她是沖着司嘉怡來的:“好久不見。不跟我去敘敘舊?”
司嘉怡的律師明顯已認出這位大明星,卻咳了咳,拿出應有的職業操守:“這位小姐,我們正在開會,如果您是訪客,請到前臺去登記。出門左拐就是。”
司嘉怡卻已經站了起來,走到季可薇面前:“我們去哪兒談。”
季可薇得到如此答複,挑眉觑一眼那不識時務的律師之後,掉頭引着司嘉怡往外走:“這律師樓格調太差,對面那家咖啡館似乎不錯。”
司嘉怡回頭看一眼仍坐在會議室裏的傅穎,傅穎讀懂了她的目光,朝她點點頭之後,便回眸對在座的兩位律師說:“她有事出去一會兒,林律師,我們代她談吧,不等她了。”
片刻後,司嘉怡已坐在這所謂格調不錯的咖啡館。
司嘉怡等她點單,等她慢條斯理地拿出粉餅補妝,等她說完廢話:“你怎麽一點兒也不好奇我是怎麽找到你這律師樓的。”
司嘉怡只有一句話:“他在哪兒?”
季可薇卻不打算這麽快入正題:“我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季可薇一邊說着一邊擡擡下巴,示意司嘉怡看向玻璃屏風。
玻璃屏風猶如一面鏡子,映着一個眉眼飛揚的季可薇,和一個憔悴不堪的她。
“如果你是特地來諷刺我的,那麽你目的達到了。現在可以告訴我姚子政的行蹤了嗎?”
“果然,六年過後,你的脾氣還是這麽不好惹。全世界也只有他治得了你。”
季可薇又找到了新鮮話題:“這咖啡館播的音樂不錯,你覺得呢? ”
司嘉怡實則早已心急如焚,表面上仍舊毫無表情,靜候她說完。
“其實姚娅楠生前,我根本就沒見過她,我高中就辍學去酒吧駐唱了。丁睿總捧我的場,還總說我唱歌的時候跟他一個朋友很像,最後也是丁睿把我引薦給姚子政的。後來我才知道丁睿口中所謂的那個朋友,就是姚娅楠。”
司嘉怡的手,在桌布下緊握成拳。
這個不懷好意出現的女人,帶她回顧她不願再提及的那些過去,而她如今有求于人,只能任由對方用名叫“曾經”的刀一片片淩遲自己。
司嘉怡料到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麽。無非是要控訴她和方梓恒造成了姚娅楠的死,卻不料——
“姚娅楠入行前,就跟丁睿在一起了,入行後,丁睿名義上是她助理,但他們倆的關系從沒斷過,直到後來淫媒門被爆出來,丁睿跟姚娅楠徹底鬧崩了,姚娅楠沒過多久就自殺了,丁睿知道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都毀了。不僅整個人連性情都變了,還患上了很嚴重的心理疾病,總夢到姚娅楠,還總是幻聽,從去年開始症狀似乎更嚴重,他一直住院接受治療。”
司嘉怡隐隐覺得自己猜錯了她此刻的意圖。
可就是因為未知,才會令人更恐懼。
司嘉怡終于忍不住問:“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
季可薇依舊語帶嘲弄:“哦?你終于對我的話題感興趣了? ”
“……”
“我看得出來,當年姚子政一度想要放過你。我為此生氣過無數次,我試着挽回他的心,試着讓你們翻臉,試着逼他提前動手,可是結果又能怎麽樣呢?他那時候不愛我,就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我。他的心,在你這裏。”
司嘉怡本能地想要打斷這個驕傲又卑微的女人:“別說了……”
季可薇失笑:“我為什麽不能說?你在怕什麽?怕你自己動搖? ”
司嘉怡拒絕回答,低着頭,拿着銀勺攪拌咖啡,機械化地一遍又一遍,以排解心中越來越多的不确定。
季可薇仿佛看穿了她,冷下臉來:“可你回報給他的是什麽?是和方梓恒的牽扯不清。他為方梓恒設套,要方梓恒傾家蕩産,你呢,竟然為了方梓恒向他借錢!真是可笑,你這麽幫方梓恒,那你知不知道方梓恒回報給你的是什麽?他跑到丁睿那裏去,一口咬定他當年是受了你的指使,才去揭穿姚娅楠的淫媒門的。你想想,丁睿聽了這番話,會不會恨得想殺了你? ”
司嘉怡擡頭:“你是想說,這一切都不是姚子政的錯,其實是丁睿瞞着姚子政,設計讓我深陷吸毒事件的? ”
她的平靜顯然不是季可薇看到的反應。
司嘉怡不哭不笑,不吵不鬧,只淡淡地提醒季可薇:“可你不要忘了,當年召開記者會、親自把我推進萬丈深淵的,不是丁睿,是口口聲聲說愛着我的姚子政。”
“……”
“既然你把姚子政說得那麽心慈手軟,那你告訴我,姚子政當年為什麽要在記者面前給我最致命的一擊? ”司嘉怡帶着譏諷回視,“給我一個可以說服我的理由。”
季可薇沉下臉來,慢慢地打量面前的司嘉怡,許久,從包裏拿出一張碟片,推至司嘉怡面前。
“丁睿就是用這張DV威脅了姚子政六年。”
司嘉怡忽地皺起眉頭。
“丁睿趁姚子政出國,騙你回來,設套害你被抓,姚子政聽到消息立刻趕回國,當時他為你召開記者會,确實是打算以公司名義力挺你,可臨上場前一刻,丁睿把這張碟片拿了出來。姚子政揍了丁睿,可除此之外,他什麽也不能為你做,原本力挺你的記者會,就這樣成了讨伐大會。”
司嘉怡并未接過碟片,甚至連手都不敢伸過去。
季可薇見她不接,無奈地搖搖頭,正一正臉色繼續道:“丁睿一直覺得我跟他一樣恨你,所以他住院之後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讓我保存這張DV,如果姚子政讓你翻身,就讓我把DV公開。DV裏的內容可比吸毒事件嚴重一百倍,尤其是對于一個女人來說。”
“……”
“姚子政不知道這張DV現在在我手裏,更不會知道我會把它給了你,”季可薇說完,從桌邊取過一張便條紙,寫下一串地址,“當然,你可以親自告訴他,我不介意你們對我感恩戴德一輩子。”
季可薇的半句玩笑話之後,便條紙被輕輕地放置在碟片之上。
“這杯咖啡你請,“季可薇起身,重新戴上墨鏡,俨然已有幾分巨星風采。她已走出頗遠,司嘉怡才猛地想起,叫住她:“你為什麽肯幫我? ”
季可薇定在原地,想了想,那一刻的笑容,少女般純粹而美好:“因為我愛過姚子政……”
因為我不想看到我愛過的人,為了你,如今活得這樣痛苦……
司嘉怡從咖啡館出來,并沒有回律師褛。
這一刻,她什麽也不願去想。她告訴自己,沒有任何亊情比找回多多更重要。
她打電話給傅穎,傅穎似乎刻意放低了聲音:“律師這邊還在談。”
司嘉怡想了想,只說:“我已經拿到姚子政的地址了。 ”
“真的? ”傅穎的聲線忽地拔高,難掩激動,轉瞬又得壓低聲音道,“你打算怎麽做? ”
司嘉怡仔細想想,發現自己毫無頭緒,只能說:“我想回家,先歇一晚,明天找他。”
二人從律師樓回到家,保安那兒有她們的包裹。
司嘉怡拿回家拆開,竟又是一張碟片。她拿着碟片反反複複地看,想到自己包裏的另一張碟片,心中的漣漪難複平靜,傅穎啾一眼快遞單上的寄件人,向司嘉怡解釋:“李申寧前幾天說要寄樣東西過來。估計就是這個了吧。”
“……”
“你不是說累了嗎?先去休息吧,有空再看。”
司嘉怡已經拿着碟片走向電視機。
DVD機開始放映,司嘉怡拿着遙控器坐回沙發上。
屏幕上出現方梓恒的臉。
一旁的傅穎一愣,趕緊過來,拿過遙控器按下暫停鍵:“聽李申寧說這碟片是從方梓恒家裏找到的,方梓恒那混蛋估計沒給你留什麽好話,還是別看了吧。”
畫面定格在方梓恒平靜而疲倦的面容上。
司嘉怡不忍直視這番記憶裏的定格,重新按下播放鍵。
畫面開始流轉,方梓恒的聲音,慢慢在司嘉怡耳畔擴散。
“嘉怡,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原諒我選擇輕生這條路,因為我已經無其他路可走。設計讓我傾家蕩産的幕後黑手,是姚娅楠的哥哥,姚子政,也是你現在的枕邊人。只要我一天不死,他一天不會放過我,如果我還有活路,我其實舍不得死。嘉怡,這些話我原本想當面對你說,那樣還可以救你一把,我甚至去日本找你,可我得到了什麽?只得到你的避之唯恐不及。那一刻我真正體驗到什麽叫做心如死灰,我去找姚子政的助理,告訴他,當年姚娅楠靠着金主搶了你的角色,你一直懷恨,最後指使我爆出她的醜聞。相信很快這番話就會傳到姚子致那裏。不如我們一起身敗名裂吧。有你陪着我,就不會孤單了。”
那一刻,方梓恒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帶着不甘、帶着悲傷、帶着絕望,将他最後一點驕傲割得支離破碎。
最終,方梓恒的笑容歸入一片塵埃,這片塵埃,靜靜地落在六年後的司嘉怡身上。
“如果在我死後你肯來看看我,你就會發現這段視頻,就不會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如果你沒有,那麽……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視頻結束,屏幕切換成靜止的藍色畫面。
司嘉怡握着遙控器,久久無法回神。與她的平靜相反,傅穎全程看完,氣憤得已忘了說話。
許久,司嘉怡捏一捏緊繃的眉心,起身走向放映機,取出碟片。這冷硬而尖銳的物品,是方梓恒留給她的最後禮物,一如這個男人赴死前留給她的、冷硬而尖銳的栽贓。
傅穎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依舊出離憤怒:“李申寧總算做了件好事,嘉怡, 把它交給交給瞀方、交給媒體,你的名聲就是被方梓恒這個人渣給毀了的! ”
司嘉怡看看傅穎,又看看碟片,思考許久,沒有作聲。
傅穎對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了解得格外通透,見她這副反應,傅穎拍着額頭不可思議地驚呼:“千萬別告訴我你還在乎方梓恒那個人渣的名聲。”
“這是我欠方伯母的。”司嘉怡說得很平靜,“方梓恒一直是她老人家的驕傲。毀了方梓恒,等于毀了他媽媽最後一點牽挂。”
傅穎看着直搖頭:“就算你不打算公開,你也可以拿着這張碟片去見姚子政,證明你……”
“姚子政……”
司嘉怡細細咀嚼這個名字,發音流連在舌尖,卷着過去的愛與怨念,她臉上漸漸浮現出慘然的一笑。
姚子政,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的飛機。
司嘉怡又回到了這座城市。
這裏,曾是她夢想開始的地方。
這裏,她遇見姚娅楠,遇見方梓恒,遇見……姚子政。
這裏,埋葬了讓她肝腸寸斷的曾經。
傅穎一周前飛離這裏,去司嘉怡所在的城市照顧她,一周後再陪司嘉怡回來,短短七天,所有人的心境都已大不一樣。
傅穎出了機場準備攔出租車,司嘉怡阻止她:“有人來接機。”
一輛香槟色私家車停在路邊,司嘉怡環顧四周的同時,私家車降下了車窗。駕駛座上是個戴着墨鏡的男人,幾乎遮了一小半的臉,傅穎認不出這人,但顯然司嘉怡認出了,随即朝那人走去。
傅穎随着司嘉怡走向那輛車,坐進去。
車子發動之後司機才把墨鏡摘了。
傅穎詫異:“李申寧?”
“你就是傅穎吧,你好。”
傅穎雖之前與李申寧在電話裏講過幾句話,但見了面,卻是十足的陌生人,傅穎的目光連忙轉向司嘉怡,眼神詢問她。
司嘉怡卻沒解釋,只對李申寧說:“麻煩你先送她回家。”
傅穎意識到她要支開自己,斷然拒絕:“我跟你一起去找姚子政。”
司嘉怡仍是搖頭:“這件事必須我跟他兩個人私下解決。傅穎,你知道我不想有更多的人被迫牽扯進來。”
她目光中的堅定令傅穎最終妥協:“那行,我在家裏等你消息。”
李申寧按照傅穎報上的地址,把傅穎送到公寓樓下,車上只剩下李申寧與司嘉怡二人。
他透過後照鏡深深地看着司嘉怡:“你憔悴了很多。”
“是嗎? ”司嘉怡苦笑着摸摸臉。
兩個人的目光在鏡子上碰觸,這個男人分明有話要說,一些道也道不淸的情愫只能留在這道折射的光線裏,不予訴說。
“接下來去哪兒? ”李申寧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司嘉怡也閉上了眼睛,她确實很樵悴,很累:“偵訊社是在哪兒找到那張碟片的?我想去那兒看看。”
李申寧點點頭。
車子最終停在了某幢老式居民樓裏。
司嘉怡感覺到車子的停滞,她睜開眼。透過車窗外望,這裏的一草一木司嘉怡隐約覺得熟悉。可仿佛內心深處早已料到會是這裏,司嘉怡發現自己出奇的平靜。
李申寧領她上樓,停在其中一扇門前,司嘉怡仰頭看着有些生鏽的門牌。
“你應該知道這裏。”
她并沒有回答,但李申寧已然讀懂。這個女人眼中閃現出仿佛在回憶過去的光,已勝過千言萬語。
李申寧有備用鑰匙,開了門,示意她進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這間房子的存在,房産一直沒賣,偵訊社覺得古怪,就順藤摸瓜往下查了。”
司嘉怡緩步踏進這裏,家具擺設的方位、窗口的朝向,都沒有一絲改變。只是已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不複當年的靈動。
“我當年被封殺、接不到工作,吃飯都成問題,方梓恒當年也只是個懷才不遇的小記者,可他依舊替我租下這間房,替我交租金。當時我們都很窮困潦倒,但現在看起來,那時候的我們或許才是最快樂的。”
她短暫地陷在回憶裏,李申寧沒有勇氣将內心的嫉妒與不堪表現在臉上,他背過身去,看向窗外,那裏的植被早已枯死。“後來呢? ”
司嘉怡在屋子裏慢步踱着,這裏的一方一寸都烙印在她腦海中,她只覺熟悉。放在茶幾上的那個相框裏,那對男女笑得多麽開心——這笑容,她竟只覺得陌生。
“我一年後被解禁,重新在圈子裏摸爬滾打,他爆出了轟動一時的淫媒案,從此平步青雲,我和他都搬離了這裏。只是沒想到,他竟然買下了這裏,沒有告訴任何人。”
“……”
“偵訊社應該都替你査到了吧,為什麽還要問我? ”
李申寧無聲地一笑。
他站在窗邊,高大英俊的背影,落寞的垂下的頸項。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你打算怎麽處理方梓恒錄的這張碟? ”
聞言,司嘉怡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包。她發現自己腦中一片空白。想了想,她掉頭朝玄關走。
路過電視機櫃,路過茶幾,路過沙發,路過方梓恒與她相擁甜笑的照片,路過記憶裏的片片塵埃,從過去走回現實,只留下簡短的一句話:“走吧。”
李申寧随她出來,在關門前的最後一刻,李申寧終于還是說了:“別露出這麽難過的樣子。”
難過?不,她出竒的平靜。這一點連她自己都覺得驚奇。
司嘉怡沉默地帶上門,門縫越縮越小,屋中的景象在她眼前一點點消失,最終“啪”的一聲落鎖,往事就此塵封。
這樣一個男人,用這樣一種最自私的方式愛着她。司嘉怡在心裏默默地說:再見。
二人重新上車。
李申寧見她已扣好安全帶,便發動車子:“現在去找姚子政? ”
司嘉怡沒有半點反應,卻又突然開口“李申寧。”
她突然這樣鄭重其事地叫他,李申寧不由得奇怪:“嗯? ”
“我想跟你談談。”
李申寧凝視她的臉一嚴肅,決絕,仿佛下一刻就要親手斬斷一切。對此,李申寧直覺地逃避,剛啓動的車子又停下,李申寧緩了口氣,側過身來直面她,盡量讓自己顯得中立些:“這個節骨眼上孩子的事比什麽都重要。等你找到多多了我們再談,如何? ”
司嘉怡猶豫了一下,這樣如鲠在喉的緊迫感一直攫住李申寧不放,直到她點了點頭,把原本要說的話噎了回去:“那就到時候再談。”
說着就把季可薇給她的紙條遞給他:“去上面的地址。”
李申寧頓了頓,重新發動車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麽。
季可薇給她的地址是城中地段最好的商業住宅區,李申寧把車停在停車場,要随她上樓,司嘉怡卻攔下了他,仰頭看他,沉默地、堅決地搖頭。
李申寧猶豫片刻,點點頭退回:“那我在這兒等你。”
司嘉怡獨自上樓,來到姚子政家門外,安靜的走廊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司嘉怡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平靜,甚至連恨都沒力氣了。
按下門鈴後不久,門邊的可視對講屏幕自動開啓,司嘉怡看不到屋內的人。只有她自己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沒有不安、沒有動蕩、沒有紛擾。
她預想過姚子政的種種應對方式,最不濟的或許就是閉門不見,但唯獨沒想過他會這麽爽快地開門。
站在門內的是一個表情冷酷但儀态尚佳的屋主,淡淡地說:“請進。”
司嘉怡走進,房子是他的風格,纖塵不染,也沒有人氣,房子很漂亮,卻不像個家。唯獨帶點家的溫暖的,只有中庭那擺放的各式彩色模型。
有組裝的汽車、拼接的飛機,司嘉怡光看着它們,眼前已閃過多多席地而坐、認真地将它們一片片拼好的畫面……
司嘉怡急得回頭尋找姚子政:“孩子呢? ”
姚子政坐在吧臺旁的高腳椅上,手邊是還剩一半的紅酒,顯然已品着酒恭候她多時。
“我的律師告訴我,你見過季可薇。你以為我還會把孩子留在家裏任你找到? ”
他低頭說話,手指搖晃紅酒杯,看不見眼眸,猜不透情緒。
來之前的平靜與勇氣已碎了一地,司嘉怡死死咬牙:“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肯放過我? ”
姚子政悠然飲盡手中的半杯:“你說呢? ”他擡頭看她,幾乎是在微笑。
“有本事別藏着孩子不讓我見,咱們打官司,讓法官來判,這樣你滿意了吧?"
姚子政微微勾起唇角,似在嘲笑她的幼稚:“司小姐,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名聲掃地,不需要我替你分析法官會怎麽判了吧。”
猩紅的酒液,居心叵測的他,司嘉怡走上前去,端起酒杯就朝他臉上潑。
紅酒順着姚子政的眉眼、鼻尖、下巴流下,逐一滴落在白襯衫上,姚子政笑着抹一把臉,示意司嘉怡低頭看被她丢至地上、分崩離析以向法官多指控你一項——暴力傾向。”
司嘉怡氣得擡手就要掌掴,他失策一次,但絕不會有第二次,巴掌還未落下,他已準确捉住她的手腕。
司嘉怡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這無謂的僵持上浪費了多久時間。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是從她包裏發出的。司嘉怡狠狠掙脫出手腕,摸出手機,來電顯示是李申寧。
姚子政瞥一眼手機屏幕,盾目猛地一凜,司嘉怡見狀,警覺地退後半步才接聽。
“怎麽談了這麽久?見到多多了嗎? ”
“我正在……”司嘉怡話音未落,手機已被人奪去。
一秒過後她的手機殘骸靜靜地落在她身後的牆根處。
毀掉手機的罪魁禍首不帶任何歉意地對司嘉怡微笑:“不好意思,我在談正亊的時候不喜歡對方分神接電話。”
欲哭無淚又如何,司嘉怡已是徹底的挫敗。
一時之間司嘉怡腦中閃過無數想法,可她要應對的不是別人,是面前這個無堅不摧的冷血動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絲希望,也終淪落為絕望,她的雙手無力垂下,看着桌面上紅酒流溢出的血一樣的紋路:“之前的二選一,還有沒有效? ”
司嘉怡聽見自己萬念俱灰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
戒指靜靜地躺在半開的盒中。
姚子政靜靜地看着她,司嘉怡等了等,這個男人沒有絲毫動作。
司嘉怡心裏在苦笑,臉上卻興不起半點波瀾。她自己伸手取出戒指。冷、硬、沒有半點溫馨,是司嘉怡對這個即将囚禁自己一生的物品的唯一感受。
她緩慢地閉上眼,緩慢地将戒指戴上無名指,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這個女人的痛苦那麽明顯,仿佛一個簡單的戴上戒指的動作,就足以斷送她那個後半生的幸福。這一幕如鋒利的刀刃,一刀又一刀劃在姚子政的心上。
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姚子政猛地抓住她的手,半晌工夫卻只戴到指節部位的戒指應聲墜地。
他陰翳的眸鎖定了她,看着最恨的人時的目光,也不過如此。姚子政就這樣盯着她許久,在這無聲之中,突然鸷擊狼噬般攬過她的後頸。
這是一個幾近兇殘的吻。
司嘉怡拼盡全力推開,只換來他扣住她的下顎、加諸于她更深的輾轉。
“我不屑于套牢你的一輩子,一次就夠。”
吮噬間,姚子政的聲音一波波地渡進,一波波致命,終是化解了她的一切反抗……
就在這時,幾步之遙的玄關突然傳來暴烈的砸門聲。
姚子政終于停下。
司嘉怡已是滿臉潮紅,渾身打着顫,吧臺旁的可視對講自動開啓,李申宇的臉忽地閃現:“姚子政!開門!司嘉怡你沒亊吧?快開門! ”
姚子政看到了門外那個男人的焦急,看到懷裏這個女人的擔心。
這個女人對他只有恨,對外頭這個男人,卻是如此千回百轉的情緒,姚子政聽見自己心口被利刃一刀一刀狠紮、血肉模糊的聲音。
有一種愛,明知是深愛,卻只字不能提。
有一種愛,明知不能提,就只能這樣懲罰她,懲罰自己……
姚子政終于知道,這一場厮殺中,傷得最體無完膚的,到底是誰……
歇斯底裏的李申寧遭到樓上樓下鄰居投訴,終在數名保安的聯合壓割下被架走。
屋內,這一場無休無止的折磨,終于結束。
司嘉怡赤身癱坐在地,皮膚上的紅潮與作紫的吮痕遲遲沒有退去。
姚子政只着一條黑色西褲,身上的汗水未來得及蒸發殆盡。新開了一瓶紅酒,他倚着酒櫃,細細品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那抹側身而立的影子,孤獨而驕傲,
司嘉怡找間自己的衣物穿上,淩亂的長發被她反複撫順,披至一邊肩頭。
“請你明天把孩子送到傅穎家。”
她嗓子有些沙啞,但很平靜。
然後……就這樣走了,沒有回頭,沒有告別,沒有不舍,沒有恨,沒有愛。男人始終無動于衷,只是手中酒杯越捏越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許久,他一點一點地笑起來。
最終,從無聲的笑變為失控大笑,凄厲、痛徹心靡、無休無止,直到臉部表情都微微扭曲,直到一滴淚匆匆落下。
電梯下到一樓,電梯門開,走出一個仿佛沒了靈魂的司嘉怡。直到渾渾噩噩地走到保安室門外,透過虛掩的門看見氣急敗壞地與保安理論的李申寧,她才醒過神來,記起包裏那兩張碟片。
司嘉怡取出它們,看着碟片發呆許久,臉上漸漸浮現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她之前為什麽要把它們帶來?
司嘉怡只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愚蠢得可以。
終究是一咬牙,折斷它們,丢進一旁的垃圾箱。一同被丢棄的,還有過去的種種不堪,種種悲喜,無常。
李申寧被司嘉怡從保安室領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誰都沒有說話。
走出這裏,走進容不下一絲黑暗和假象室外,李申寧看着她臉上不同尋常的神情。
他不願相信,卻敵不過這纖毫畢見的豔陽天:“他碰你了……”
這是比沮喪更深、比痛苦更傷的情緒,李申寧被這種情緒狠狠揪住心髒,幾乎要站不穩。
司嘉怡再也不勉強自己笑了,只淡淡地,微阖着雙眼:“知不知道來這裏之前,我想跟你說什麽? ”
李申寧看看她,突然咬緊牙,掉頭往裏走:“我要殺了那個混蛋! ”
司嘉怡沒有上前拉他,只淡淡地說:“這是筆交易,我是自願的。”
李申寧憤怒的腳步猛地僵住。
司嘉怡依舊那樣淡淡地說,甚至沒有看他:“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任何人,我就配和那個混蛋相互恨一輩子。”
司嘉怡坐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 ”
“離開這裏。”
只要離開這裏,就好……
一頭霧水的司機看一眼這渾身透着悲傷的乘客,遲疑着發動車子。
司嘉怡透過後照鏡,看着那個站在豔陽下仿佛毫無生命的李申寧,看着車子與他越行越遠,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
以為再也不會哭的眼睛,漸漸蓄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