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沉香堂。
和林城的小診所不同,這是一家規模很大的中醫館,牆上挂着龍飛鳳舞的書法,廳裏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樂易沒空欣賞醫館的韻味,在人群中搜尋熟悉的身影,面色枯槁的病人和白大褂們像螞蟻似的來回奔波,可哪一個都不是程煙景。
謝無争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朝前臺走去:“煙景呢?”
“謝律師,您來啦!”前臺小姑娘揚起一個絢爛的笑:“程大夫在後院呢。”
謝無争溫柔地說了謝,便朝一扇偏門走去,樂易連忙跟上。
繞過一道影壁,竟是一處別院,牆面被濃密的藤葉覆蓋,綠油油的,謝無争停下腳步,攔住樂易往裏瞧了瞧,壓低聲音:“我就不進去了。”
樂易正疑惑,卻見謝無争轉身往回,他也沒心思去琢磨謝無争,深吸一口氣,朝院裏走去。
庭院幽靜,遠遠地,有個小人兒蹲在一片翠竹下,竹下有一灣淺淺的人造池塘,那人蹲在池邊,一動不動,像一個白色的小山包。
熟悉的背,彎曲的時候繃成一道弓,他的手無數次沿着它一直滑到尾椎,在緊實的、溫熱的臀肉上流連;腰身還是那麽細,他單手就能環住,樂易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終于見到了。
真的見到了,後怕卻上來了。
他一直堅定地愛着,就算謝無争不來,他也會想辦法尋找,讓耿青城幫忙,或者登報、發微博、電臺尋人,反正一定會去找。可人海茫茫,萬一他用盡力氣也找不着呢?程煙景那樣靜悄悄地走了,萬一從此天南地北,再也見不到了呢?
程煙景從不歇斯底裏,可誰也不知道,他平靜外表下的溝壑究竟有多深,更不知道他何時會縱身跳下。
多讓人害怕。
他腳步虛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雲上,重了就會粉身碎骨似的,輕輕地,輕輕地,站到那人身邊,帶着一肚子心酸和埋怨——
“你又不看我。”
時間仿佛悄悄停了,那人手指定格在水面上,漣漪順着指尖散開,紅彤彤的錦鯉受到驚吓,四處游蹿。
“我知道是你。”弓起的背明顯縮了一下,像豎起全身毛的貓,肩膀微微顫抖:“我聽到了。”
我聽到了,你站在門口,我就聽到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腳步聲,天地間的琴聲。
程煙景手指拭在水面上,卻像是伸進熔岩裏,手指在熔化,滴滴答答,心髒不受控制地跌宕,轟轟隆隆,如岩漿翻滾。
他雙腿無力了,有些顫,什麽也看不見了,眼前的池水是一團氤氲,錦鯉是霧裏的紅色火焰,一簇又一簇地灼燒。
程煙景擡起頭,竟是紅了眼睛:“我,我好像站不起來了。”
心一瞬間就化了,一句話讓樂易從雲端回到地面,踏實了,幸福了,多親密,好像溫存後的呢喃,那麽柔軟,還帶了點兒嬌嗔,像在說又弄髒床單了,又沾到衣服上了,又射到裏面了,反正都怪你。
是是,都怪我。最好一輩子都怪我。
樂易扶起他,輕輕吻了一下洇濕的眼角。
沒想過是這麽平靜的見面,準備好的道歉,完全派不上用場了,幹脆跳過那些瑣碎,樂易開口:“我來接你回去。”
程煙景一僵,心止不住的亂跳,不自然地側過臉,朝外望了望:“我哥剛剛也在外面吧。”
“嗯,他走了。”
程煙景緩緩走到石凳邊坐下,揉了揉痙攣的小腿:“我……不回去了。”
“為什麽?”
為什麽……程煙景動了動嘴唇,牙齒磕磕打顫。為什麽樂易能這麽坦然地和他說話,他僅僅是站在樂易面前就很吃力了,他腦袋裏一團亂,黏黏糊糊,和他的眼睛一樣,什麽也看不清,懵裏懵懂。他知道該躲開,又不想躲開。
樂易抓住程煙景的手:“我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麽,如果是我媽的案子,那和你沒關系……”
“不是的……”還是有關系的,程煙景痛苦地側過臉。
樂易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喃喃道:“那是因為你恨我麽……”
程煙景越發不知道怎麽說好了,只聽樂易又說:“對不起,弄傷了……你的眼睛。”
樂易的聲音含含糊糊,像一團棉絮,程煙景愣了半天,沒想明白,恍恍惚惚的“咦”了一聲。
這一下,樂易也愣了,磕磕巴巴地說:“你的眼睛,是掉進壕裏被刺傷的嗎?”
程煙景疑惑地看着他:“是啊。”
樂易緊張道:“我踢了你一腳……”
程煙景茫茫然,好半天沒說話,樂易覺得自己被釘在絞刑架上,繩子一點點縮緊,慌張地等待着審判。過了好一會兒,程煙景才說:“其實……我不太記得了,那天很亂,有很多人,我分不清誰是誰。你也在嗎?”
樂易驟然睜大眼,急了:“在壕邊,你抱住我的腿,我踢了你,然後你才……”
“哦,是你呀。”
哦,是你呀……
樂易僵住了,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就像他無心放了一把大火,燒了誰家的房子,他內疚後悔,恨不得時間倒流,沖向火場把它撲滅,可房子主人輕描淡寫地一聲,哦,知道了,帶過了。
程煙景笑了,像是在回憶:“你十五歲就那麽高了呀,我還以為在那兒的都是警察呢……”
樂易怎麽也笑不出來,擔憂地看着程煙景,那時程煙景哭着喊着、被一群警察攔着,這些他都不記得了嗎?他突然洩氣,把程煙景的手箍得緊緊的。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兒來道歉。”這樣就能在你離開之前,把你留下來。
程煙景停頓了會兒,輕聲說:“你故意把我踢下去的?”
“不是,我怎麽會,那時候慌了……”
“那就是了,不用道歉。”程煙景只是微笑:“我的眼睛,很早很早前,我就接受它了。它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管與生俱來的,還是誰帶給我的,已經不重要了。”
樂易這才認真的看向程煙景,程煙景臉色淡淡的,如同他說話時雲淡風輕的語氣。他後悔了,心疼了,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抱得緊緊的,含着、捧着、揣着。他還在糾結程家對他的傷害,可程煙景,被他弄傷的程煙景,對他說,不用道歉,那不重要。
他愛了多好的一個人啊。
“那為什麽不跟我回去,是因為程海燕?”樂易輕聲問:“她一直在勒索你嗎?”
程煙景差點跳起來:“沒有。”
“為什麽要給她錢?”
程煙景收斂了慌亂,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樂易不确定那是茫然還是沉默,只是程煙景一旦露出這樣的表情,便是一顆心又收了回去,關進厚厚的石牆裏,敲不開了。
果然,程煙景不說話了,石像一樣靜坐着。
樂易輕嘆一口氣,他不沮喪,反而有一絲能窺到程煙景內心的欣喜,他越來越了解他了。
他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們回去後,就同居吧。”
“我和你一起住在裏屋,如果你嫌裏屋太小,我就把隔壁租下來,買下來也可以,我這些年還是賺了一些錢的,我們一起住。”
程煙景睜大了眼,連同那鼓起的右眼都像被撐開,慌亂和欣喜同時寫在臉上。
樂易吻了吻他的手:“不用怕程海燕,我可以告他,還可以找耿警官,你什麽都不用做,交給我。”
“別,”程煙景的眼神霎時暗了:“別傷害她。”
樂易不置可否,堅定地說:“總之,你先跟我回去。”
程煙景沉默着,心裏瘋狂地說‘不’,牙齒卻咬得緊緊地,沒舍得把不字說出口,他像是被一汪溫水泡着,渾身發軟。
一陣風吹過,連風聲都像是層層疊疊的交響樂,樂易跟着沉默了會兒,小心翼翼地換了話題:“我想你了。你想我嗎?”
程煙景垂下眼。
“別說不想,這個怎麽解釋?”樂易手伸進口袋,掏出明晃晃的鑰匙扣。
程煙景身子一顫,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怎麽……”
“謝無争給的。”
程煙景一把抓過來:“他偷的……”他明明挂在宿舍牆上。
樂易:“……”現在別管什麽謝無争了。
“小偷兄弟,他偷你的鑰匙。”樂易挑起嘴角:“你,偷我的照片。”
照片都是樂易給他的,怎麽算偷,程煙景心底那股冷清又上來了,忍不住說:“本來就是我的。”
“是,都是你的,人都是你的了。”樂易得意地貼近程煙景耳邊:“你看着它自 慰了嗎?”
“你?!”怎麽突然就扯這種事。
樂易笑了聲,既然彼此還是相愛着,那就簡單多了,他攬過纖細的腰身:“好了,寶貝兒,跟我回去。”
程煙景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唇抖得更厲害了。
“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