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銀白色的寶馬740Li看上去和謝無争一樣,嚴肅裏帶着點兒高傲,墨綠色的車窗完全阻隔了外界的噪音,車裏安靜得趨近冷場,謝無争瞪了樂易一眼,沒好氣地把速度踩到七十邁——
弟弟怎麽看上這麽個橫沖直撞的……生物。
窗外景色飛馳着倒退,駛過蠻城高速收費站時,樂易心裏咯噔沉了一下,他厭惡這個城市,卻又這麽輕易地來了,一旦有了更大的欲`望,那些不能忍受的,就變得不痛不癢了。
在程煙景和過去的糾葛之間,他只要程煙景。
繞過彎彎曲曲的街,寶馬停在一座獨立的小院前,院前的鐵栅欄上繞着月季和三角梅,其後是一棟兩層小樓,正門上金色的“沉香堂”三個字莊重大氣。
“沉香堂?”
謝無争搖下車窗:“中醫館,算是總部吧。煙景的推拿就是在這裏學的,林城那個只能算分店。”
樂易哦了聲,正要下車,謝無争又說:“你進去之前,有一些事情……關于煙景。”
伸向車門的手霎時收了回來。
十三年前,蠻城市區一棟老式居民樓內,17歲的謝無争看着一臉溫柔的母親,和母親腿邊瘦得跟野狗一樣的孩子,忍不住問:“爸,你在逗我吧?”
謝明峰撓着胳膊,傷口正結痂,總是癢:“沒逗你,你媽挺喜歡不是嗎?她都打算帶他落戶了。”
“你沒對不起我媽吧?”
“小兔崽子想什麽呢,這孩子是個孤兒,姓程,叫……”謝明峰想了半天:“婉萱,你取的什麽名字來着……”
“煙景。程煙景。剛好和咱們争兒相配。”謝明峰的妻子,陶婉萱牽着瘦小的程煙景:“煙景,叫哥哥。”
程煙景穿着純藍色的襯衣,胸口別着黑色領結,一看就被精心打扮過,可他瘦得皮包骨頭,襯衣裏空蕩蕩的,像套了個救生圈。
真小啊。
這是謝無争見到程煙景的第一個念頭,在此後的十餘年裏,這個瘦瘦小小的身影一直在腦海裏揮散不去。
“至于我爸為什麽突然領養一個孩子,聽我媽說,是他出警把煙景眼睛弄傷了……”
樂易心裏一凜,低下頭悶聲說:“他眼睛是我弄傷的。”
謝無争一皺眉頭,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當年那些事,我不清楚,但我爸一直後悔沒把煙景看牢了。”
“煙景雖然來到我家,可和誰都不親近,剛開始那會兒,他總是偷偷地跑回石壕村,我們以為他不适應城裏的生活,後來才發現……”謝無争放倒座椅,仰望星空似的望着絨黃的車頂:“他只是不喜歡我家,尤其是我爸。”
樂易餘光掃了一眼謝無争,一種難以形容的共情止不住地往外冒。過去像一把刀,在他和程煙景之間劃下一道鴻溝,讓彼此對立和忿恨,可這一瞬間,他完完全全能體會到程煙景面對謝明峰的糾結,就像他面對耿青城一樣。這種奇怪的、微弱的共情讓他既驚喜,又覺得諷刺。
“說起來,煙景能留在我家,還是因為他沒有家了。”謝無争苦笑:“程海燕出獄後把他趕了出去。”
樂易咬着嘴唇上幹裂的皲皮,想起程海燕唧唧喳喳、鴨嗓一般的怪叫,泛起一陣惡心。
謝無争緩了緩,換了話題:“後來煙景視力惡化,就在這裏學手藝。這裏供盲人住宿,他一心想搬出來住……我們覺得這樣也好,如果沒辦法強融,至少讓他自在。”
“正因為他搬出來了,所以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幾年程海燕一直在找他要錢。”
謝無争微微扭頭,看向窗外:“直到我的妻子,夏妍妍因為這個住院。”
樂易吃驚地擡起頭,只看到謝無争骨感的下颌和金色的眼鏡腳。
“妍妍很喜歡煙景,別誤會,她們很合得來,煙景在我家和在妍妍面前,就像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拘謹一個輕松,妍妍也經常到這裏來看望煙景,被她撞見了。”
樂易驚道:“撞見程海燕找程煙景要錢?”
“是的。”謝無争平靜地說:“她找煙景要錢,應該不止一次了。只是那次剛好被妍妍看到,妍妍氣不過,追上去想把錢搶回來,但她……摔倒了。”
“就在那兒。”謝無争搖下車窗,指着小院門口的一道石階:“聽說直接滾了下去,把煙景吓壞了。妍妍那時剛剛有兩個月的身孕。”
謝無争說得輕描淡寫,樂易聽着,只覺得心驚肉跳。
“好在後來沒事,但他被我爸狠狠罵了一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爸沖煙景發脾氣。”謝無争頓了頓:“我想我爸也不是真要罵他,只是煙景一早告訴我們,這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也是因為這件事,煙景才離開蠻城,他心軟,既不想和程海燕起沖突,又不想讓我們失望,所以想換個地方躲一躲。”
謝無争嘆氣:“沒想到躲到林城,還是被找了去。”
樂易心悸得厲害,如果不是他被拍了視頻,程海燕也不會找來,偏偏他還給程海燕指了路,宛如幫兇。
“程煙景為什麽要給程海燕錢?”
“我不知道,我們沒你想象中那麽親近,或者說,他對我家沒那麽親近。”謝無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後才輕聲開了口:“或許還是當程海燕是他的親人吧,我猜的。”
樂易聽到這話,悄悄皺了眉。
車窗微微暗了一下,一只淺白色的蝴蝶飛了進來,撲哧撞上前窗,又驚慌地飛出去,謝無争盯着這只倉惶逃離的小生物,淡淡開了口:“煙景好像一直在漂泊,從不知道在哪兒的親生父母,到程家,再到我家,到林城,現在又要去別的地方……我不想他這樣。”
謝無争動了動,卻是掏出鑰匙扣,樂易的照片貼着孤零零的鑰匙,像船兒載着小小的人。
“你能勸他留在這裏,不要走嗎?”
鑰匙搖搖晃晃,樂易一把抓過,他現在只想緊緊抱住程煙景,咬着牙說:“不能。”
“我要把他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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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煙景和謝無争的名字取自唐代崔塗《春夕》: 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