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越下越大,空氣變得緊張,夾雜着渾厚的呼吸,樂易把半截煙嘴摁在煙灰缸裏,無視耿青城和喬南探究的眼神,一聲不響地走了。
耿青城還僵在沙發上,他的臉皺成一團,打顫的眉毛暴露了他內心的震驚。
喬南坐回耿青城身邊,舒開他擰成結的眉:“別想了,人都走了。”
耿青城像被從神游世界裏拉回,面如土色。
喬南只好為他端來一杯熱水:“你以前真把樂易帶到山裏認屍?不能把屍體運回來嗎?”如果樂易不去那什麽村,就不會那麽早遇見程大夫。
耿青城咕咚咕咚灌了大口,精神慢慢松弛下來:“沒你想得那麽簡單,當時宋朝生不認罪,證據不足誰也不敢開棺。之前有過一樣的案子,屍體挖出來,特征都比對了,通知家屬來認領,家屬卻不承認,被挖的那家天天在警局門口擺花圈,鬧得雞飛狗跳。”
耿青城嘆了口氣:“我也不想把未成年人扯到案件裏。”
現實總是離奇,喬南跟着低落:“你和樂易也算交過心了,我一直以為你們感情很……一般。”看上去只是普通交情。
“因為宋朝生沒有被判死刑。”耿青城低聲說。
“宋朝生好吃懶做,成天流浪,但也只是個混混。他說傅文婷是自己溺死的,法院也認為他殺害傅文婷證據不足。他不是殺了人還能鎮定說謊的人。”
傅文婷遇害前,宋朝生和馬巧玲僅有一面之緣,是馬巧玲到林城安插線人時遇見的。馬巧玲自己都不曾想過,宋朝生會送他一單生意。馬巧玲賣掉傅文婷的屍體,賺了三萬多,除去分給幾個線人,宋朝生分賬8千,然而他只留了2千塊,剩下的都給了馬巧玲。
“就連警局那幫兄弟都認為,如果不是宋朝生鐘情馬巧玲,想讨她歡心,傅文婷死亡前,他或許會救人。”馬巧玲被捕之前,宋朝生堅稱沒有見過傅文婷,或許也是為了保護她。
“樂易為這個大鬧過,他認為就是宋朝生殺了他母親……”
耿青城額頭隐隐的疼,樂易不服判決,到派出所鬧了好幾次,耿青城為此和他周旋了大半年,直至現在,都還記得他撕心裂肺的吼叫聲——
「如果宋朝生出來,我一定會殺了他!」
“大概,他不喜歡也不相信警察,什麽警察、公平、正義,包括我……他都沒好感。”現在知道他隐瞞了程煙景的身份,只會更糟,耿青城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一口氣把水喝幹。
喬南抽走他手上的杯子,輕輕揉着耿青城額頭:“你從來沒和我說過。”
耿青城長嘆一口氣,說什麽呢,每發生一起案件,就意味着多一件傷心事,多一群傷心人,若逐一細數,珠穆朗瑪峰都會這世上的傷心被壓沉。
喬南撫着他額頭的碎發:“樂易和程大夫……會怎麽樣?”
耿青城疲憊地躺在喬南腿上。
“誰知道呢……”
大雨滂沱,這場雨下得蹊跷,林城的秋天不是多雨的季節,偏偏這個時候像是天裂了,老天好像故意要為樂易的處境加點悲傷的配樂,嘩嘩砸個不停。或許在老天眼裏,樂易有理由悲傷,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公平沒有正義,還被噩夢糾纏,要是悲傷可以量化,大概和這場雨勢差不多。
樂易倒不悲傷,都過去十三年了,凄苦早就被嚼爛了,往事重提也淡得跟白開水一樣。他只是煩躁,程煙景毫無征兆地出現,連帶着那些亂七八糟的過去。這種感覺就像他身體裏長了一個毒瘤,他一次又一次化療,疼得徹心徹骨,終于換來十幾年安穩日子,突然有人告訴他,創口還有餘毒,還要疼下去。
真他媽糟心。
樂易閉上眼,雨水順着額頭流到沙發上,洇出一片濕痕。周圍霎時亮了,耳邊嘁嘁喳喳,哭聲叫聲腳步聲吼聲撕扯聲混在一起,他慢慢縮小,縮成15歲的模樣,他站在混亂中央,腳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一個鬼哭狼嚎的孩子緊緊抱住他的腿,看上去惡心極了,忍不住踢了一腳,正中孩子小腿,他被人拉着往外走,他卻拼命地往回拽,就那麽一回頭,看見那孩子摔了個狗吃屎,蹩腳地想爬起來,搖搖晃晃又跌了去,腳一崴,滾遠了。
樂易猛地坐起來,客廳空蕩蕩的,靜如廢墟。
一絲光亮從對面診所投來,灰白的燈光被雨水打碎。程煙景推開窗,小心翼翼地把窗臺的綠植收進屋,白大褂被雨水沾濕,像阖上的蝴蝶翅膀。
樂易覺得自己快瘋了,他捂住眼,卻壓不住心裏的躁動,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但還是能輕易地默背出程煙景下一步的動作,程煙景總是最左邊的仙人掌搬起,輕輕瀝兩下,然後是蘆荟、吊蘭,直到最右的綠蘿。
那件白大褂,被他們的精 液濺過,程煙景愛幹淨,用消毒水洗了兩遍。
心口像撕裂一般疼。
他太愛他了。
程煙景在哪裏出現,他的目光就追到哪裏,心就跟到哪裏。
毫無理性、不受控制。
樂易突然好失望,現實不該是這樣的,現實應該給努力生活的人一個好結局,他戰勝黑暗,樂觀向上,遇到對的人,努力争取,彼此相愛。
可為什麽是程煙景?
為什麽是程家人?
是不是他只能日複一日地做噩夢,是不是他一定要背負着過去,是不是他不配重生,是不是別人的生活可以悲喜交替,而他只能難堪和更難堪?
真的太難堪了,尤其是他的愛和收不回的心。樂易笑得猙獰,仿佛五官被雨水沖亂了位置,他想沖過去問他——
你來林城做什麽?
當我說我愛你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可連質問都會讓他更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