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黃沙,白日,群山,溝壑……
樂易不安地扭動,黃沙灌進他的嘴鼻,日光刺痛雙眼,鋒利如被巨斧劈過的溝壑像皲皮在他臉上蔓延,土壤嘶嘶蠕動,有怪物破土而出……
別過來……別……
浮腫的手臂撕開裂土,朝他撲來……
不要!
別過來!
樂易猛地跳起來,像黑暗裏的老鼠驚慌地看着四周——這是酒店,他踩在溫軟的大床上,門口有一道微弱的光,耿青城和小汪站在半掩的門外。
別怕,是夢,只是夢。
耿青城回頭,看見樂易一臉的恐慌和滿額頭的汗:“吵醒你了?”
樂易搖頭,他被噩夢吓醒,現實反而救了他。
日光被厚重的窗簾擋在房間外,但擋不住早高峰的車喇叭和買早餐的吆喝聲,樂易深呼吸,趿了拖鞋拉開窗簾,明晃晃的光瞬間灑進來。
“那是什麽?”他指着耿青城手裏的一沓卷宗。
“截至目前的……”耿青城翻了翻,“案情通報。”
小汪輕輕推門:“我們需要一些你的證詞,然後你就可以去辦手續,領回你母親。”
蠻城市公安局內,濃濃的泡面味和油炸味亂竄,咖啡、油條、泡面的包裝袋塞滿角落的垃圾桶,一群大老爺們胡子拉碴、蓬頭垢面,要不是椅子上耷着警服,說是被抓的市井流氓都不為過。
小汪領着樂易上二樓做筆錄,耿青城四處看了看,沒見着謝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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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隊長呢?”
警察攤手:“還在醫院,沒回來。”
謝明峰在醫院待了一夜?耿青城蹙眉,找了張椅子坐下,翻開厚厚的案情通報。
「被害人:傅文婷
犯罪嫌疑人:馬巧玲、宋朝生、程海燕……」
不知過了多久,耿青城眼角慢慢阖上,卷宗簌簌地往下滑,他和這一屋子的警察一樣,兩眼鳏鳏、呵欠連天,抵抗不住困意,但還是憑着職業敏感,在樂易靠近他的時候,猛然醒過來。
耿青城抹了把臉:“都辦妥了?”
樂易面如土色,輕輕點頭。
“結束了。”耿青城把人摟了摟,輕聲說:“辛苦了。”
樂易猛地一顫,像被電擊過一般,他想讓腦子轉動起來,可只覺得渾渾噩噩。結束了嗎?真的結束了嗎?
耿青城卷好卷宗,輕輕搭着他的肩膀:“咱們回去吧。”
出了蠻城,警車直接開往林城坪山公墓,傅文婷的屍體幾乎在同一時間被送達,暫時放在停屍間,等樂易選好公墓位,擇日火化安葬。
坪山公墓依山而建,墓碑從半山腰向山頂延伸,山風把墓間的梧桐吹得嘩嘩響,落葉翻滾着跌下山。樂易順着山脊向上攀爬,在黑白墳墓間找一處空位。
“汪警官說,你會講給我聽。”樂易撿了片枯葉,捏在手裏:“……案情。”
耿青城雙手交疊,說:“他看上去比我更不會哄孩子。”
樂易苦笑:“哪個孩子會在暑假被拖到深山裏認屍……說呗,我不會哭的。”
耿青城嘆氣:“也要不鬧才行。”
這是墓地,肅穆的地方。
樂易朝黑壓壓的墓碑看去,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和他母親一樣,沒了生命,而他的母親也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抔灰塵,被困在方寸之間。人們總說死者已矣、生者堅強,可要多堅強,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最後擠在不過如碗大小的木頭盒子裏?樂易忿忿地扯着枯葉的經絡,撕成幾小截:“我盡量。”
耿青城走到一顆老樹下,掏出煙點着:“要從三個月前的一場車禍說起。那時候,你的母親,傅文婷還沒有失蹤。”
三個月前,蠻城石壕村的中年男人程四死了,被一輛卡車攆過,當場斃命,司機全責,賠了6萬塊。程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村裏,家徒四壁,到了程四這輩,除了病逝的、外出打工的,只剩下程四的一個妹妹,叫程海燕,這筆錢就交到了程海燕手裏。
耿青城倚着樹幹:“程四死了要下葬,但程家有個規矩,或者說整個石壕村都有這樣的規矩,沒有娶妻的成年男人不得入祖墳,除非……”
樂易:“除非?”
耿青城猛吸了兩口煙:“配陰婚。”
耿青城:“或許你第一次聽說,但在它确實存在着,還有種說法,東漢時期曹操就為愛子曹沖配過陰婚,在農村很多地方,這種習俗仍保留着。”
山風從遠處荷荷地滾來,樹枝不安地擺動,發出駭人的聲響,像是墓裏的屍骨咯吱咯吱地爬起。樂易心狠狠揪了一下:“比如我們去的那座山?”
“是的,我們去的那座山,甚至在那山外,很多地方都有。”
“怎麽配?”
“用‘鬼妻’。就是為死去的單身男人配一具女人的屍體,雙方以夫妻名義合葬。”
程四一生貧苦,沒娶上媳婦,如果不娶“鬼妻”,只能成為一座孤墳。在石壕村有十幾個姓氏,不同宗族有不同的墳地,如果墳丁落魄,意味着整個姓氏的衰敗。所以……
樂易朝耿青城瞥去,冷冷地說:“不對。”
“什麽不對?”
“程四有個孩子,我們見過了。”他隐約記得那孩子叫狗子,瘦得皮包骨頭,他狠狠踢一腳,都像踢在一截空心木上。
“那孩子是程四在壕溝裏撿來的,撿到的時候還是個嬰兒。”
“就是昨天見到的那個?”
“對。”
“所以,像程四這種家裏窮的,本來也只能草草下葬,但程海燕意外得了一筆賠償款,就和老公商量,用這筆錢買一具屍體合葬,讓程四入祖墳,也算是給程四和程家祖上一個交代。後來,程海燕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一個叫馬巧玲的女人。”
樂易臉色變得更難看:“那個穿紅衣服的……”現場企圖逃跑未遂。
“是的。馬巧玲是蠻城有名的媒婆,祖上好幾代都是做媒的,在蠻城也是風雲人物,但是……”
“但是?”
“時代進步了,現在自由戀愛,說媒的生意不好做……”耿青城摩挲着一截枯死的樹皮。“馬巧玲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看到陰婚這個市場,開始做生死兩道的生意。”
“怎麽做?”
“她有她的路子,你母親的案子能夠偵破是因為蠻城警方早就盯上馬巧玲,她手上不只有你母親這一樁買賣……”
“買賣?”樂易猛地沖過來,眉毛怒氣沖沖地向上挑着,“我母親一個活生生的人,你說是買賣?”
“聽我說完,”耿青城扔了燃盡的煙頭,把樂易拉到樹下:“馬巧玲知道程海燕需要一具女屍後就放出消息,尋找屍體……”
“怎麽找?”
“太平間的火化工、養老院的看護、河裏的撈屍隊、山裏的救助站、看守所的監工、礦場的包工頭、公墓的巡陵人、黑車司機、養路工、清潔工、流浪漢……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總能發現屍體。”
憤怒浮現在樂易臉上,“宋朝生也是其中之一?”
“他不算馬巧玲的線人。”耿青城搖搖頭:“宋朝生是馬巧玲的追求者,他對馬巧玲一見鐘情,知道她需要一具屍體後……”
憤怒的臉扭曲成暴虐,樂易一拳打在樹幹上,用耿青城教他的直拳,出拳利落,快準狠:“他殺了我媽?”
耿青城瞅了眼樂易滲血的拳頭,緩緩說:“他說是出于防衛,傅文婷在西溝橋下突發精神疾病用石頭砸他,他扔了幾塊石子還擊,然後,你母親跌到河裏溺亡……”
樂易牙齒咬得格格響:“我不信。”
“關于這點,警方還會繼續查證,你母親沒有致命傷,溺亡的可能性很大,宋朝生背部和頭部也有被砸過的淤青。”耿青城不動聲色的牽過樂易,握住他皮開肉綻的拳頭:“宋朝生發現你母親死亡後,通過線人告訴馬巧玲,馬巧玲當晚找人用農用三輪車把屍體運到了蠻城。”
“你們沒有查到?”
耿青城嘆氣,小心翼翼地說:“西溝橋附近沒有監控,三輪車也不像汽車那樣好追蹤,後來你母親的屍體被程海燕買下來,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樂易咬着嘴唇:“那天,我母親身上穿着紅色的……”
“鳳褂,喜服的一種。”
“是程家人給換上去的嗎?”
“應該是。”
“為了配陰婚?”
“應該是陰婚中的一環。”
“能讓他們都死嗎?”
“他們?”
“宋朝生、馬巧玲、和程家的人。”
耿青城無聲地點了根煙。
破獲傅文婷的案子,運氣成分占了大半。在蠻城警方的卷宗裏,傅文婷的案子被稱為「馬巧玲賣屍體配陰婚案」,除了傅文婷外,馬巧玲涉嫌六起賣屍,大多是蠻城境內的屍體,如果不是順藤摸瓜,誰也想不到一具林城女屍會被運到幾千公裏外的深山裏。馬巧玲和傅文婷的死沒有直接關聯,程家人更沒有,唯一可能判處死刑的,只有宋朝生,但如果宋朝生所說的‘防衛’屬實,就不算故意殺人,頂多是故意傷害致死,判處死刑的可能性很小。
耿青城輕輕拍去樂易手背上的灰,低嘆:“法律會有判斷的。”
山風像是停了,樹木無精打采地伫立,和墓碑靜默相對,樂易倚着樹幹慢慢滑下,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或許是抹眼淚,眼裏的火光消失了,一瞬間似乎枯萎了許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就葬這裏吧……”樂易擡起手,喃喃道。
耿青城順着看去,是一處空地,正對着他們倚靠的這株梧桐。從風水上說,這樣的公墓位視野不夠寬闊,不算好位置。
“我媽一直都戰戰兢兢的,怕有人打她、怕發瘋、怕給我惹麻煩……”樂易小聲說:“如果有什麽能替她遮風擋雨,給她依靠,會不會讓她快樂一些?”
耿青城仰頭看向梧桐樹,樹葉遮天蔽日。
“會的。”
“真的會嗎?”
“真的會的。”
樂易突然小聲啜泣起來,戰戰栗栗抖個不停,喃喃着會嗎,會嗎,哭了半天又詭異地打嗝,像有股氣流在他喉嚨裏亂撲,耿青城輕輕順着他的背,他倚着耿青城發呆,盯着綠葉間斑駁的光和墓碑下黑魁魁的影子。
“那就……葬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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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故事的原型是2007年河北的一起案件。我後來百度了一下,2014年甘肅查了一起,2016年山西好幾起,2017年河南查了一起,2018年內蒙古查了一起……還有這麽多,涉及這麽多地方,也真是吓到我了。(不是地域攻擊,我的意思是,我文中的故事發生在2005年,我以為現在已經銷聲匿跡了,結果還有這麽多地方有這習俗……)
插個花:
曲霆的母親、白語舟、樂易的母親都葬在林城坪山公墓。
根據《鬼燈》裏說,林城有一年的最後一天去祭拜的習俗,感覺以後可以在坪山公墓看到——
曲霆和沈記、遇到程大夫和樂易、說不定還會遇到祁陽、或者簡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