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烈日穿過高樓,給藍白警車鑲了一道金邊,樂易站在影子裏,陽光仿佛被車尾蓋斬斷,照亮除他以外的地方。他直直盯着閃着粼粼光斑的盾形警徽,在黑暗中發怔。
宋朝生被押進警車,手上纏着一圈黑布,身形憔悴枯朽,和在面館時判若兩人。
耿青城拉開車門,命令道:“宋朝生,一路上老實點,所裏上下連軸轉了兩個星期,火氣正愁沒地方撒,你要是敢亂動,自己掂量下。”說完又朝車裏叮囑,“一路上大家打起精神,別出岔子。”
“樂易,上車。”耿青城招手,把他安置在副駕上。
警車緩緩發動,樂易腦袋昏沉沉的,緊緊咬着嘴唇,連跟針都插不進去,耳朵裏只有耿青城的聲音——
「現在有一具屍體來源不明,可能是你母親,但需要你當場确認。你一旦确認了,警方會第一時間把屍體運走,時間拖得越久,我們越被動。」
「如果屍體是你母親的,蠻城警方會告訴你整個案情經過。」
「如果屍體不是你母親,我們會立刻收隊,重新偵查。」
「我會保障你的安全,但認屍需要強大的心理承受力。」
「只要不傷害自己,這間房裏的沙袋、跑步機、所有器械,你都可以用,你把力氣耗盡了,我們再出發。」
「樂易,要辛苦你……」
耿青城帶着歉意地看向他的眼睛,他語氣溫柔,斯條慢理,好像在為淺睡的孩子哼一首搖籃曲,樂易卻渾身發抖,止不住地心驚肉跳。
蠻城是林城鄰市,經濟地位天差地別,蠻城四面環山,不通高速,進出車都要走國道,從地圖上看,蠻城和林城就是山裏山外。樂易此次要去的地方,是蠻城下面的一個山村,叫石壕村。
抵達蠻城境內,已有兩輛車候在路邊,其中一輛和林城警車規格一樣,藍白色夏利,車後排中間坐着女人,瘦瘦高高,穿着一件大紅裙子,手上也蒙着一圈黑布。另一輛小型皮卡跟随其後,後貨箱上放着鐵鍬和電鑽。
兩城警方簡單地做了交接,耿青城這車都是林城的民警,人生地不熟,兩方商量了一通,由蠻城警車在前面帶路,兩車各交換一位民警方便交流,換上來的蠻城民警叫小汪,張嘴就是一口濃濃的蠻城普通話。
“辛苦同志們啦,石壕村路不好走,迷宮似的,就村裏人走得熟,俺們去了都繞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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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警察摸不熟的地兒?”張斌問。
小汪:“那村裏人少地荒,沒什麽犯罪,我們去得少。”
樂易心裏一凜,忍不住摳緊安全帶。
“別慌。”耿青城輕輕說。
山路崎岖,警車幾乎就是在繞着山打轉,翻過一個山頭又一個,窗外景色周而複始,枯樹荒嶺荒嶺枯樹。
“進村了。”小汪朝外望:“這村都是土路,注意那些深溝,別把輪子陷進去了。”
耿青城伸長腦袋,這村還真是黃沙漫天,狂風撲來,前車窗就鋪一層沙幔,得靠雨刮刮出一片幹淨地兒才看得清路。
好在前面有蠻城的警車開道,耿青城不緊不慢地跟着,石壕村依山就勢,房屋零散地分布在山腰,房屋與房屋之間有一道道深痕,耿青城推測這就是小汪所說的‘深溝’,深溝狹長錯落,像是被巨斧劈過。
“這些溝是幹什麽用的?”耿青城問。
“村裏人把它們叫做壕,擋野豬用的,早幾年山上的野豬到村裏來傷人,全靠這些壕溝擋着,現在也用來抓狐貍兔子。”小汪神秘兮兮地說,“別小看這些壕,壕裏有刺。”
耿青城:“刺?”
“嗯,有削尖的竹筒、鐵鈎子、鋼絲什麽的埋在裏面,野豬要是掉溝裏,最少也是刺破皮,掙紮幾次就沒勁兒了,如果是狐貍兔子就更好抓了。”
張斌吓得哆嗦:“這人要是掉進去怎麽辦?”
“村裏平日不來外人,村民對哪兒有壕、哪兒有刺門清得很。”小汪望着窗外:“有刺的壕外邊豎有标記,像是插一根刻了印的竹子、摞一堆綁了布條的石頭,不過這些标記對村民來說沒用,石壕村就這麽大,當地人都走熟絡了。咱們外地人就離遠點,不靠近就是了。”
小汪似乎對村裏的壕溝很自豪,嚷着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有的據說還是戰壕。耿青城蹙眉,他不關心這些壕的來歷,就怕等會宋朝生試圖逃脫,萬一跌到壕裏被刺死或是刺傷,影響案件偵查。
“壕有多深?”耿青城問。
“淺的半米,深的有五六米吧。”
又繞了幾個山頭,風沙越刮越猛,像微縮的沙塵暴,耿青城突然一腳剎車,前車停在一個岔路口前,一個蠻城小警察跑來,說前面路窄只能步行。
耿青城看了眼窗外的黃沙:“步行多久?”
“二十分鐘吧。”
耿青城嗯了聲,叮囑張斌和小汪押着宋朝生,又對樂易說:“你跟着我。”
耿青城脫了警服,找來一塊毛巾撕成兩條,首尾相連系在一起,一頭綁在樂易手腕上,一頭自己抓着。
“他們的任務是辦案,我的任務是看着你。”
耿青城一張口就灌了滿口沙,朝地上啐了一口涎水。他走得很慢,刻意和隊伍拉開距離,與樂易并排走在最後,像是手牽手的兄弟倆。
黃沙刮得更猛了,太陽懸在頭頂,白恹恹的,像瀕死的比目魚。
日光混着砂礫鑽進樂易眼睛,幹澀地疼,他揉了揉,頭偏向一邊——
“那有一個人。”樂易突然說。
耿青城聞聲看去,還真有一個人,那人在溝壑的另一邊,風沙裏看不清模樣,但看身形像是個孩子,身高不足一米五,細個兒,遠遠地,孤獨地朝前走。
黃沙遮擋了樂易的視線,他費力地眨眼,看那人如幻燈片,一眨眼,出現,一眨眼,消失。
“他要跟我們去一個地方嗎?”樂易問。
耿青城心沉了下去,把樂易抓得更緊了。
“應該是當地人,不要惹人注意。”
前排的警察隊伍也注意到遠處的人影,謹慎地盯着,他們與那人處在溝壑的兩邊,相隔二十來米,但走了十多分鐘,依舊并行着,着實詭異。
“還有多久?”張斌低聲問。
“快了,程四的墳比較偏僻,要沿着這條山路走到頭。”小汪說。
張斌第一次進在這荒山野嶺,難免緊張,不由得打量着他們這一群人。他和小汪押着宋朝生,蠻城警方壓着照片上的女人,還有三四個警力戒備,請來的殡葬隊扛着鐵鍬電鑽,浩浩蕩蕩,各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最後還有一名蠻城老隊長押隊,是此次行動的總指揮。
“那個小孩不見了。”進了深山,不知誰說了一句,衆人循聲望去,溝壑那頭果然沒了人。
“別分心,辦我們的事。”老隊長低吼了聲,卻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們特意選人少的時間、選擇小路進山,就是避免和當地人正面沖突,他仔細環顧了一圈,沒人正好。
隊伍停在山頂一處新墳前,這裏像是一個墳場,大大小小的墳包依山排列,越往山頂,墳越老舊。蠻城警力分派人守在外圍,把殡葬隊圍在中間,幾個扛着鐵鍬電鑽的人繞道墳後,敲敲打打一番,找到突破口,彼此有默契的互看了眼,竟向那墳土挖去!
嗡!電鑽和鐵鍬發出刺耳的金屬聲!耿青城牽着樂易走遠,和穿着警服、在墳前忙活的人相比,他們更像一對看客。
“就是這裏。”小汪捂着耳朵,朝耿青城跑來:“預計要挖20分鐘,到時候讓這孩子……”
“我知道了。”耿青城輕聲道,想拉着樂易找一處陰涼,可四周望去,除了荒山溝壑,就是無垠黃沙,連一塊庇蔭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往後又退了幾步。
“別走太遠。”小汪突然叫了聲,指着墳場外圍的一排半人高的灌木叢:“那邊有壕,注意腳下。”
耿青城循聲看去,灰褐色的灌木像捕獸器外的誘餌,暗藏危機。
鐵鍬嘩啷啷地翻動土壤,太陽懸在頭頂,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隐約可以看到一條條褐色的溝壑,像皲皮,樂易有些暈眩,額頭沁出冷汗。
灌木突然發出簌簌的響聲,驚動了一衆人的耳朵!守在外圍的警察條件反射似的齊齊屈膝,手往腰間槍套移動,小步上前。
耿青城擋在樂易面前,把人環到身後。
簌簌,簌簌……
人?野獸?所有人呼吸緊了!
一陣窸窸窣窣,灌木後竄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右手握着一束白色的野花,也不知在這黃沙滾滾的荒山裏,從哪兒摘來的花,那人緊緊捏着花莖,臉上挂着驚恐。
“你們……為什麽挖我爸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