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來人細瘦單薄,帶着驚慌的顫音,警察交換着眼神,別慌,是個孩子。
還好是個孩子,鎮得住。
樂易打量着那孩子,是先前路上遇到的那個,打着赤膊,頭發亂蓬蓬,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手裏抓着一束野花,像叼着銀飄魚的野貓,在一群嚴肅老練的警察面前,只有他和那人像是誤闖進盛宴的乞兒、格格不入。樂易心生一種奇怪的柔軟的情愫,不自覺地邁了一小步,卻被耿青城拽回拖到身後。
蠻城警隊老隊長無聲地朝殡葬隊看了眼,示意他們加快動作,悄悄走到小孩面前,守在外圍地警察慢慢朝他身後移動,排成一堵人牆,擋在那孩子和墳墓中間。
老隊長:“這是你爸的墓嗎?”
小孩驚恐地點頭。
老隊長弓着腰蹲下,指着臂章:“我們是警察,別怕。”
小孩卻沒有就此停下,抻着脖子朝前走:“我爸……”
老隊長不動聲色地挪到他面前:“你爸叫程四?……你叫什麽名字?”
“狗子。”
老隊長眉頭一跳,依舊慈顏善目,像個好脾氣的父親。
“程四下葬的時候,你在場嗎?”
“在。”
“還有別人在場嗎?”
“小姨和姨夫。”
“小姨是不是叫程海燕……”老隊長拖長聲音故意問着,程四的家庭信息早就調查清楚,現在不過是為了穩住這孩子的情緒,同時……也是更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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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時間。
殡葬隊發出乒乒乓乓地聲音,日光無聲無息地變換了角度,在每個人臉上擠出汗水和焦慮,把他們的眉頭擠成一座活火山,不可察覺地顫動、岌岌可危,一觸即發。
狗子與老隊長視線相對,黑黢黢的眼睛如燈泡,看上去驚悚異常。
汗水在老隊長眉間凝成珠子,滑到鼻尖搖搖欲墜,時間仿佛有聲音,和脈搏一起,怦、怦、怦……忽地,老隊長的鼻子不自在地動了,他聞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氣味從墳土裏沖出來,像一股黑煙在墳場來回竄突。
幾乎同一時間,對講機的綠燈亮了!
「有!有一具女性屍體!!」
狗子像發了癔症,驟然尖叫起來:“你們幹什麽?!”
“別過去!”老隊長一把抱住狗子,前排警察聞聲而動,齊齊把兩人圍住。
“你們幹什麽?!”狗子在老隊長懷裏亂撲亂打,扯爛了胸徽。
叫聲在樂易耳邊炸開!他猛地掙脫耿青城,朝墳墓跑去,耿青城眼疾手快一抓,卻只在他手臂上劃出一道白色刮痕,樂易發瘋似的猛沖,耿青城罵了聲,提腿一勾,絆住樂易的小腿,右手一撈,把人拽了回來。
耿青城攥住他的衣襟:“你冷靜點!”
殡葬隊沉默着讓開一條路,耿青城牽着樂易上前,輕聲叮囑:“冷靜,深呼吸,看清楚。”
樂易額頭濕漉漉的,唬出一層汗,耿青城攥得更緊了,像是一放松就會蒸發,借着白茫茫的日光,黑木棺蓋竟浮出一片油光,棺材裏是一具浮腫的、身着鳳褂的——
“媽!!”山間忽地發出一聲慘厲的尖叫,如驚雷掣電,震得林間嘩嘩地響。
就在這時,被壓住的紅衣女人也動了,蜷起手肘撞向小汪胸口;狗子張開幹裂的大口,對準老隊長的手臂,猛地咬下!
“馬巧玲試圖逃脫!”
“攔住那孩子!殡葬隊把屍體帶走!抓住馬巧玲!押人回車!”老隊長神情嚴肅,抓起別在胸口的對講機:“二隊!立刻進程家抓人!”
小汪大喊:“那邊有壕,別讓人掉下去!”
狗子在人群裏逃竄,朝墳前撲去:“你們為什麽要挖墓!為什麽抓我家人!”
叫聲、腳步聲、哭聲在山上激蕩,驚動蟄伏的生靈。驚鳥、螽蟲、悲憤、慌亂、恐懼、怒火、威嚴、使命在荒山與白日之間碰撞。
耿青城抓起樂易的手腕,急匆匆地吼:“走!”
“那是我媽!”
“屍體會帶回警局,趕緊走!”
“媽!”樂易用盡全身力氣掙紮,卻被耿青城抓得更緊,他被連拖帶拉,只有腳尖翻着土壤,他扭着脖子,幾乎凹成180度,遠遠的盯着墓裏的動靜,浮腫的屍體正被擡出棺外,像稱肉一樣往裹屍袋裏塞,一截腫脹的胳膊橫在拉鏈外,極不正常的浮腫,仿佛用打氣筒往裏灌滿了氮氣,在白日下泛出近乎透明的綠光。一陣幹嘔從樂易胃裏沖上來,惡心的感覺在胃裏翻滾,胸腔一陣劇痛。
耿青城幾乎要把他提起來,樂易雙腿發軟,忽地腳下一沉,竟是叫狗子的那孩子抱住他的腿。
“你們為什麽要抓人?”
狗子骨瘦如柴、哭得臉上糊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眼哪是鼻,渾濁醜陋,像被踩扁的蝗蟲,先前那些莫名的情愫化成厭惡,樂易看得惡心,怒火中燒,滾!滾!滾!猛地使出全身力氣朝狗子身上踢去!
耿青城大吼:“你踢他做什麽?”
“是他家害死我媽!!”
“瞎說什麽,走!”
山間窸窸窣窣的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耿青城死死抓着他朝山外跑,硬是在樂易手腕抓出五個手指印,他一口氣跑到警車旁,把樂易塞進車,解開毛巾裹在他手腕處,掏出手铐把他铐在副駕上。
“為什麽铐着我?”樂易大叫。
“我說我要保證你安全,你什麽時候冷靜了,我什麽時候解開。”耿青城從後備箱翻出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口,遞過去:“別抽那毛巾,手铐铐着會疼。”
耿青城擋在車外,殡儀隊的人扛着屍體袋跳上皮卡,和他打了聲招呼,往回城方向開去。
“他們要帶我媽去哪兒?”
“屍體暫時交由蠻城警方看管,他們要先把屍體運走。我們一會兒也要先回蠻城,我會陪你辦相關手續,然後再回林城。”耿青城敲了敲礦泉水瓶:“喝點水,放心,我們會和你母親一起回去。”
樂易焦躁得快要炸裂,哪有心情喝水。“其他人呢?”
“他們還要抓人、取證、善後,會慢一些。”
抓人!是了!蠻城那隊長說了「進程家抓人」,他聽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那個什麽程家害死我媽?你為什麽不去抓人?”
耿青城嘆氣,捏了捏眉心:“我還要說多少遍,辦案是其他人的事,我的任務是看着你。”
“我……”
樂易眼前一陣模糊,恍然間浮現腫脹的、綠油油的手臂,他不住地顫抖,胃裏如浪潮翻卷。
耿青城穩住他的手:“你冷靜一些……”
“我……我……想吐……”
白日萎靡地移到某座山頭背後,天色暗了些。幾乎是被強逼着灌了滿喉嚨礦泉水,樂易的痙攣才散去。耿青城用剩下半瓶淋濕毛巾,搭在他頭上,樂易斜躺着,感到一陣濕意浸入皮膚,他吐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盡。
不一會兒,小汪、張斌和蠻城警方從山裏走出,押解着宋朝生和紅衣女人,樂易記得那女人叫馬巧玲,混亂中企圖逃脫,看來沒有成功。
很快,另一輛警車從某條山道開來,停在他們面前,一中年警察走出來:“都抓到了。”
樂易強撐着意識,抻長脖子朝那車看,車裏除了警察,還有一男一女。男人枯瘦如柴,垂着頭,一聲不吭,那女人卻身材肥厚,被警察壓成倒U形,疊起的肚肉向下垂着,像一個漢堡,松垂的乳`房一晃一晃,臉都快貼上膝蓋,嘴裏還罵罵咧咧:“唉喲哎唷!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可以亂抓人啊!警察還撬人墳墓!你們缺不缺德啊!不怕斷子絕孫啊!”
“住口!”押解的警察顯然是被這句斷子絕孫氣着了,狠狠吼了聲。
小汪厭惡地朝那女人看去,抹了把汗:“有驚無險,抓捕還算順利,涉案人員都在這裏,可以收隊了。”
耿青城朝衆人望了眼,一群人實在狼狽,衣服散了、頭發亂了、眼裏都是疲憊,但不對勁……人數不對。
“你們隊長呢?”耿青城問。
“隊長,隊長……”小汪撓了撓腦袋:“隊長,找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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