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詢問室內,宋朝生垂着濕噠噠的腦袋,這次沒有煙,也沒有先禮後兵,問話的和記錄的都像關二爺似的拉長臉。
桌面上散着幾張A4紙,正是蠻城市公安局傳真來的一摞文件,最末幾張印着的女人,身穿長裙,脖頸上粗金項鏈顯得俗氣,即使這樣,也掩不住姣好的長相。
耿青城點着照片:“把該說的都說了吧。”
宋朝生直勾勾盯着照片,眼神柔得能化成水,嘴卻越咬越緊。
耿青城看得冒火,手指敲得咚咚響:“膽子挺大啊,學會合夥作案了?”
“小偷小摸滿足不了你了?照片上的人,認不認得?”
張斌敲門:“耿隊,蠻城市公安局已經安排好接洽的人,我們随時可以出發,他們會在蠻城國道路口等我們。”
耿青城看表,已是深夜。“現在已經晚了,大夥兒回去睡一覺,明天出發。”
“那個……”張斌面露難色:“那孩子不肯睡,坐在外面呢。”
耿青城啧了聲,捏了捏僵硬的後頸,慢吞吞地站起身,張斌稍稍往後退了兩步,正想讓出道兒來,忽見耿青城一巴掌拍在實木桌上。
審訊室玻璃哐當一震,負責記錄的警察睡意全無,筆啪嗒滾了出去。
“宋朝生,我跟你說,照片上的女人已經被蠻城警方控制了!你現在不配合,可以,明天到了蠻城,鐵證如山,一樣定罪!”
“張斌!你來問!不說就撕了他的嘴!”
深夜一聲怒吼,屋裏的人吓得一抖,屋外一衆民警也精神了,樂易僵直地靠在牆上,倔強又逞強。
“站姿不錯,挺标準的。”耿青城瞧着,打了個哈欠,“餓不餓?”
樂易一聽這話,洩了氣,癡呆呆地望着耿青城,他沒吃晚飯,是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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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餓我餓,”耿青城都困出眼淚了,抓着扶手艱難爬上樓,“吃泡面不?”
樂易輕輕嗯了一聲。
耿青城:“吃就上來。”
樂易跟着走進二樓最靠裏的房間,房上挂了個鋁合金門牌——隊長室。
“你是隊長?”樂易小聲問。
“副的,就一跑腿打雜,”耿青城蹲在牆角,從紙箱裏翻出兩桶泡面。“只有紅燒牛肉,你安靜坐好,不要問東問西,就有得吃。”
“你們審的那人,就是那天面館的那個吧?”
開水嘩嘩地淋上面餅,滿屋子泡面香,耿青城不滿意地瞥了他一眼:“你要問還是要吃?”
樂易嘟哝了聲,捏着不争氣的肚子,坐在沙發上。耿青城撐着睡意掐表,時間一到,就揭了蓋兒,自己捧一碗,分樂易一碗。
“謝謝,”樂易啜着面:“我母親……”
“快吃,別問那麽多。”
“燙……”
“……”
終究是個15歲的孩子,樂易吃完,沒一會兒就睡着了,睡姿清奇,胳膊垂到地上,耿青城無奈地哼了聲,把樂易往裏挪了挪,打算擠在另外半張沙發上小睡一會兒。
剛躺下,就見張斌站在門口,抻着脖子往屋裏望,耿青城抹了把臉,蹑手蹑腳地帶上門。
耿青城:“招了?”
張斌輕聲道:“都在這裏了。”
耿青城翻了翻筆錄:“他說是正當防衛?”
張斌點點頭。
“橋下一沒目擊者二沒監控,這宋朝生腦袋還算靈光。”耿青城一目十行,猛地頓住了:“記不得被害人長相是什麽意思?”
“這裏,宋朝生的原話。”張斌打了個哈欠,強打着精神模仿宋朝生的粗粝嗓門——
“警察同志,那女人渾身是泥,天又黑又刮大風,我哪能看清臉啊,要不是胸前還有兩塊肉,我都不知道是男是女。”
“操。”耿青城忿忿罵了聲。
張斌跟着嘆氣,垂着頭:“蠻城警方的意思是,把那孩子……”
耿青城幹咳一聲,打斷張斌的話,推開一絲門縫,朝裏看了眼,樂易還在睡。
“我知道了。”
傅文婷失蹤後,樂易一直淺眠,但這一覺睡得安穩。睡夢中好像有個很可靠的人在身邊,樂易不停地朝那人蹭,汲取一些溫暖,醒來後發現自己幾乎橫在沙發上,天色漸明,耿青城仰靠在椅子上,雙腿翹上窗臺,廢棄的花盆裏堆滿了煙頭。
“還早,再睡會兒。”耿青城說。
樂易輕輕搖頭,扯了扯睡得皺巴巴的衣角。
“不睡的話,”耿青城摁熄了煙,轉過身來:“要不要和我去一個地方?”
離派出所往東不到百米的地方,一處老舊居民樓外,有個年輕男人等在門口。
“大清早的,也就你會使喚人。”男人沒好氣地抛來一把鑰匙。
“謝了,兄弟。”耿青城穩穩當當接住,笑得一臉春風,抓住男人左手來了個親密擁抱。男人似乎右臂殘疾,T恤的袖子松垮着,胳膊直挺挺垂下,沒長肩胛骨似的。
走進屋,日光燈滋滋亮了,這是一個小型的健身房,正中間懸着一個黑色沙袋,牆角有一臺跑步機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耿青城撿起一副拳套,掂了掂:“沒有兒童用的,我看你身型和成年人也差不多。”視線在樂易身上掃了一圈,“除了瘦了點,最近瘦了。”
樂易鼻頭一酸,差點哭出來。
“右手給我。”耿青城解開拳套腕帶給他套上,托起手肘,“像這樣揮出去,直拳。”
樂易愣愣地,被耿青城帶着揮出拳,沙袋紋絲不動。
“我先和你講一些法律層面的東西,聽不懂沒關系,聽着就是了,”耿青城站在他身後,抓起他的手腕帶力,“你現在15歲,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
“我下個月就16了。”
“17都一樣,反正是未成年,所以我必須和你說清楚。你要是有個其他監護人,也不用這麽麻……”耿青城一拳重重打在沙袋上,“不用這麽辛苦。”
樂易手臂一陣酸麻,耿青城沒給他緩沖的時間,又抓起他的手腕:“我們當警察的,破案抓人還行,哄小孩就不行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人民警察依法執行職務,公民應當給予支持和協助。”
樂易面色一沉:“我不是小孩。”
“法律說你是你就是。”
“是需要我的協助嗎?”
耿青城鉗住樂易髋骨,帶着他一陣兇猛的左旋右打。“你母親的案子,現在有一些眉目,但情況不太好,你要有心理準備。”
傅文婷已經失蹤了近一個月,‘不太好’像一計重拳捶在他心上,樂易手腳發軟,麻痹的觸感從胳膊蔓延到全身,蚊子似的嗡:“還……活着麽?”
“我不确定。”耿青城苦笑,重重嘆了口氣,“這麽說吧,在另一個城市,警察在偵辦一起案件中發現了一批被害者,你母親可能是其中之一,但是根據現有的線索無法證實身份,那邊警方需要你的幫助。”
“在哪裏?”
“蠻城。”
“那是哪兒?”
“你可以跟着我們去。”
“那……”那為什麽還在這裏打拳?為什麽不立刻出發!
“聽我把話說完。”耿青城松開鉗制,緩慢走到窗邊,半倚半坐地靠在窗臺上:“我抽根煙。”
微弱的日光照進來,照亮耿青城半邊嚴肅的臉。
“你知道警察最怕什麽樣的案子嗎?奸`淫擄掠?殺人放火?都不是……”耿青城深深吸了口,呼出渾濁的煙氣:“最怕在法律的框架下,做了正确的事情卻被視為罪人。那種憋屈,就是把黃河挖幹了都裝不下。”
“前些年,林城有個女孩失蹤,警隊一哥們查了兩年才找到線索,女孩被人販子賣到八百公裏外的山裏,那哥們千裏迢迢跑去和當地警方一起救人,你猜怎麽着……”
“不能理直氣壯地執法。在當地看來,那就是警察來搶人,一群正經警校畢業、在警徽下宣過誓的大老爺們,大半夜像做賊一樣去把人‘偷’出來。”
耿青城望向窗外,太陽在遠處掙紮地爬起,天色遠沒有室內明亮。
“但還是驚動了村民,村民拿着扁擔追出來,我那哥們為了保護女孩,挨了好幾下,把女孩塞上警車就跑,開了幾百公裏才發現手臂沒知覺。”
“胳膊被打斷了……”
“他後來離開了警隊,也不再談這事,只說,還好被打斷的不是腿,要不然跑慢了可能就救不出來了。”
“那哥們脫了警服,卻沒脫掉當警察的心,在家裝了個沙袋,沒事就打打拳,用那只還能動的胳膊。再後來,幹脆把家改裝成健身房,招呼一群警隊的兄弟來流流汗。你別看我們穿警服好像很威風,都是普通人,壓力大了誰也扛不住。”
樂易掃了眼明晃晃的健身房,疑惑地看向耿青城:“你現在壓力大?”
“大啊,大到都想臨陣脫逃了。”
樂易捏着拳套,手指不受控制地抖:“為什麽?我們也要去搶人?”
耿青城磕了一截煙灰,哭笑不得:“搶人要你去做什麽?你跑的有警察快?”
陽光越過窗,萬物蘇醒。
耿青城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半晌後才開了口。
“我們要去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