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到診所,程煙景已經醒了,一身白大褂站在窗前。
“醒了?”謝無争走近。
“嗯。”程煙景回頭:“你今天回去嗎?”
“啧啧,一醒來就趕我走。”
“可夏姐那邊……”
“不用擔心,她很好,我也該回去了。”謝無争打着哈欠:“床太硬,真睡不慣,還是家裏舒服。”
程煙景淡淡笑了,從藥櫃裏取了兩瓶進口魚肝油,交給謝無争。
“家裏不缺這些。我帶一瓶回去就好,只要是你的心意,爸媽會很開心的。”謝無争擱下一瓶放在桌上,在程煙景臉頰上輕輕揪了把:“我們更希望你能回家。”
謝無争離開時,陽光穿過人群與早霧照亮翠柳街。經過診所前,他放下車窗,朝程煙景招手,可程煙景看不清,只是站着,沒有動作。謝無争嘆氣,在綠燈倒數的催促下緩緩離去。
寶馬在樂易眼皮子底下開走,他心裏酸得像在山西陳醋老窖裏泡了八百回。程煙景站在窗邊,是滿窗綠意後的一抹亮白。這一幕,樂易似曾相識,仿佛時間倒流,回到夏天最熱的那一天,喬南趿着人字拖走進來,姚珊嚷着對面多了家診所,他一擡頭,心就被擊中。
「推拿一周做1-2次就好。」
「別這麽僵硬,放輕松。」
「你肩頸勞損、粘液都堆積在一塊兒。」
「你身上有面粉味。」
「你好幾天沒來推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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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了解我。」
「我沒什麽好了解的。」
不,他要了解,他控制不了。愛意就像他骨頭間的粘液,越積越多,他需要程煙景,只有得到他,才能把涓涓膿水堵住,一天得不到他,他就一天天惡化,樂易擱了攤子跑出去,逼得三輪車電動車紛紛急剎車,在巷子裏拖出刺耳的尾音,竄動的身影像着了火,燒得飛快。
程煙景聽着急匆匆地腳步聲,也變了臉色,跑到門口:“怎麽了?”
“我不等了。”一個戴眼鏡的就快把他逼瘋了。樂易撐在牆上喘氣,朝程煙景逼近,反手帶上診所的門,繼續往前。
“我等你慢慢開竅,等你領會我的心意,可是呢?你對病人溫柔細致,對南哥也很好,現在冒出一個金邊眼鏡,你就跟他走了,但這一群人當中,我才是最想接近的那一個。”
“所以我不等了,”他抓着程煙景的手臂:“我說過的那些話,你是真的不懂嗎?如果你不懂,那我現在明确地告訴你,我,喜……”
“樂易!”程煙景突然低吼了聲。
吼聲帶着驚恐,尾音都要飄起來。程煙景連名帶姓叫過樂易兩次,兩次都是為了打消他的念頭,樂易深吸一口氣:“你不想聽我也要說,我……”
“我們只是去醫院複診。”程煙景說。
宛如一盆冰水潑下來,樂易驟然被帶偏了話題,怔了半晌,才醒過來不安地打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程煙景任他抓着,語氣如常:“檢查眼睛。”
眼睛?對,程煙景有眼疾,樂易陡然想起:“醫生怎麽說?”
“醫生沒說什麽。”程煙景輕輕推開樂易的手,坐在病床上,尾椎被什麽東西撂到,一摸,是收音機,昨夜擱在床上忘了收。他擺弄了會兒,一個甜甜的女聲念着天氣預報,隙間隐約播着漁舟唱晚。
琴聲細細,兩人都冷靜下來。
“對不起,是我着急了。”樂易走到程煙景面前,蹲下:“眼睛還好嗎?”
“還好。”
樂易舒了一口氣:“那我剛才想說的,你懂嗎?”
程煙景嘴唇微張又合,左眼不自在地向下瞟動,一個懂字,最後也沒說出口。
樂易等了很久:“那我換個問題,謝無争是誰?會是我的威脅嗎?”
程煙景不耐煩道:“你能別問了嗎?”
“不能。”樂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說過我會朝着你走,我不強求你也朝我走,但我擔心有人比我更快,離你更近,如果他是對手,我只想絆倒他。”
程煙景臉色沉下去,如果樂易看到,就會知道,臉上的表情只是冰山一角,藏在眉眼下的,足以讓巨輪颠覆。
程煙景擱下收音機,問:“你有硬幣嗎?”
樂易沒帶錢包,面館每天都會收到好幾缸子零錢,若是程煙景需要,他可以全搬過來,但直覺告訴他,程煙景不是找他借錢。
程煙景走到桌邊,打開最左邊帶鎖的抽屜,摸了會兒,抓了滿滿一把,大的小的,銀的黃的,塞滿掌心和指縫。
“知道這裏有多少錢嗎?”
程煙景突然攤開手,硬幣齊刷刷落在桌面上,一些重重彈起,另一些滾了好幾圈,發出嗡嗡的聲音。
“一共是七塊一。六枚一塊的,兩枚伍角的,還有一枚一角。”
“這裏是一塊。”手指準确地指在硬幣掉落的位置,程煙景将它摳起捏到手裏。“這裏也是一塊,”他撿起水杯旁的第二枚,“這是一枚伍角的,”這枚伍角的卡在一摞病例旁邊,斜立着,“這個是一角……”
程煙景撿完所有硬幣,自始至終都沒有低頭看過。他與樂易對視,把硬幣撒在桌上,又準确的把每一枚拾起來,沒有遲疑,沒有多餘的動作。
“這個,是謝無争教的。”程煙景把硬幣收回抽屜,無奈地笑了:“不僅要能聽出面值,還要聽出落下的位置。他自己都不會,卻偏要我學會。”
程煙景坐下,輕輕捏着右手虎口,推拿技法裏摁住虎口穴可以止痛,他弓着拇指往下掐,可還是痛,把愈合的傷口一層層撕開的那種痛。
“你知道只能看到輪廓和色塊,卻不能識別東西是什麽感覺嗎?”
“你知道那些長着刺的魚,我吃起來有多麻煩嗎?你知道我出門有多不方便嗎?說什麽要了解我,可像你這樣的正常人,能了解嗎?”
“我現在能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是謝無争教的,他教我聽聲音,告訴我哪怕是看不清,也要對着對方的眼睛說話,我這一點點視力,一米外的人都分不清正面背面,如果沒有謝無争,你會看到一個背對着你說話的怪物。”
手背掐出一道血印,程煙景終于松了手:“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诋毀他了。”
程煙景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絕大多數時間是靜默的,更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一口氣湊不齊十個字,這樣的人,即使平靜地講出一番長話,都是一種宣洩。
程煙景生氣了,氣急了,可像他那樣的人,連生氣都是隐忍的。
夜無聲降臨,潺白的月掙破濃霧懸在空中,客廳空蕩蕩的,卧室裏的光順着門縫洩出來。他輕輕敲門:“珊兒,有硬幣嗎?”
“樓下櫃子裏多得是,”姚珊靠在牆上,瞧着樂易不太對勁:“出什麽事了?臉色這麽難看。”
“沒事,早點睡吧。”樂易走下樓,又端着一個沉甸甸的舊瓷缸進了屋。
房間窗簾緊閉,他把桌面收拾一空,水杯煙灰缸電腦通通挪到別處,唯獨瓷缸擺在正中間,缸子裏滿是硬幣,樂易關上燈,用領帶蒙住雙眼。
他摸準位置,伸出手。
姚珊醒來時,月亮依舊殘缺着挂在夜空,街道寂靜,樂易的房間裏傳來叮叮當當地聲音,她扒在門上聽了會兒,疑惑地喚了聲:“樂哥,我先去出攤了。”
樂易停下動作,松開手,硬幣稀松往下落。
烈日懸空,早高峰的車流陸續散去,程煙景推開窗,讓陽光照進屋,他并不貪睡,只是礙于眼疾,穿衣梳洗要花上更多的時間,即使和正常人同一時間醒來,拾掇完畢也會晚一些。
打理好綠植,又穿過客廳推開門。門外沒有聲音,也沒有味道。程煙景嗅了嗅,少了面粉味,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腳步聲,最後才望了一圈,樂易沒有來,至少沒有在往常的時間出現。樂易從不敲門,只在他開門的瞬間倏地站起來,程煙景也不知道他在門口蹲了多久,一分鐘還是一小時。
樂易沒有來,樓道靜悄悄的。
沒多久,診所來了一位推拿的客人,是個卡車司機,頭發、脖頸、胳膊、後背都滲着柴油味,別的客人總是趁揉`捏時睡個舒服覺,但卡車司機不同,跑長途悶久了,偷着點兒時間就愛說話,和微信裏的加油站小妹浪言浪語聊得露骨。
趁聊天的空隙,程煙景問:“請問,現在幾點了?”
司機瞅着手機:“快十一點了,怎麽?”
程煙景垂下眼:“沒事。”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司機不聊騷了,打起了呼嚕,鼾聲如雷,程煙景無奈地笑笑,又突然繃直了,先是聽到腳步聲,啪嗒啪嗒,然後是迎賓鈴清脆地叮——,塑料門簾被撩動地唰——,然後又是腳步聲,啪嗒啪嗒。
程煙景從推拿房裏探出頭,樂易來了,隔得遠了看不清表情,但,來了。
樂易見他從簾子裏出來,也是一愣,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徑直走進裏屋。
中午,程煙景送走客人,見樂易坐在他的椅子上,盯着桌面上的小玩意,他湊近看了,是一枚硬幣,被夾在拇指和食指中間,形成一個工字,手指頭一撥,陀螺一樣轉起來。
樂易擡起眼,忽然站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吓得他一縮,樂易加了手勁兒,抓着他朝自己眼睛覆去,左手擡到桌面上方,程煙景屏住呼吸凝視他的動作。
樂易張開手——
叮!
叮當!
叮叮——嗡——
三枚硬幣相繼落在桌上。
“二塊五對嗎?兩枚一塊的,一枚五毛。”樂易松開力道,勾住程煙景的手指頭。
“我試了一晚上,但太難了,沒辦法找到硬幣落下的位置,也只能聽準三枚以內,過了這個數就不行。”
樂易撿起硬幣,一枚落在正中間,一枚滾到書架旁邊,還有一枚伍角的沒找着,又不好弄亂桌上的東西,仔細瞅了兩圈,只得尴尬地罷了,牽着程煙景走近裏屋。
菜擺了滿桌,除了家常小炒和番茄雞蛋湯,多了兩盤魚。
一條被挖空肚子的桂花魚在橢圓的盤子裏挺屍,另有一個小餐盤,盛着被掏出的魚肚,樂易拉着程煙景坐下,把魚肚那盤推到程煙景面前:“你吃這個。”
程煙景打量着一大一小兩個盤子。
“有時候,你表現得太正常,我會忘了你眼睛不好。”樂易盛了碗飯,遞到他手裏,見他握住了才松開:“你可以告訴我的。”
目光追随着程煙景,才發現他努力表現得正常人不一樣,其實處處都不一樣。從不低頭看碗裏的魚肉,總是嚼了再把刺吐出來;用過的東西總是要放回原處,冰箱裏總是顏色鮮明的菜,看病的時候額頭幾乎貼到病人身上,說話時會整個身子扭過來。眼不見是一種局限,他生活在狹小的視域裏。
“如果你覺得吃魚太麻煩,我以後就把魚肉單獨挑出來,如果只是因為不方便才不出門,我牽着你,不會讓你有危險的。”
樂易帶着歉意:“謝無争的事情,我很抱歉。”
程煙景端着碗,手腕到指尖都在顫動,耳邊都是樂易的嗓音,鼻腔裏都是面粉味。
“他是我哥,教會我很多東西。”程煙景低聲說:“其他的我不想說,不要問了。”
“好。”樂易夾了一筷子白菜在他碗裏:“你能說這些,我已經很高興了。以後還有什麽我沒注意到的,也像今天這樣,告訴我。”
程煙景心髒驟然縮緊了,自言自語:“剛剛那枚伍角,掉在臺燈和書架的中間。”
“我會繼續練的。”樂易說:“我說了要朝你走,就不會停的。不管路有多遠,都不會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