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下了高速,風景截然不同。
鱗次栉比的高樓、冒着濃煙的廠房分布在街道兩旁,行道樹被染成灰色,太陽蒼白無力的挂在天上,像天上長了癞子。
同是驕陽似火,程煙景更喜歡林城的太陽。林城的太陽是有顏色的,天晴時紅得放縱張揚,被雲擋住就變得收斂,褪成檸黃,看一天都不會膩。這裏的太陽總是蒼白,被靛青色的車膜擋着,透出病恹恹的綠。
他搖下車窗,熱浪餓狼一般撲過來,程煙景打了個噴嚏,又把車窗搖上。
駛過分岔路口,寶馬停在一棟高樓前,高樓外牆上支着幾個大字——蠻城眼科醫院。
醫院人頭攢動,程煙景眼前全是會動的影子,他站在男人身後,緊緊抓着T恤下擺,洇出一片汗漬,男人主動握住他的手:“跟着我。”護士殷勤地迎上來,畢恭畢敬喊了聲謝律師,男人颔首,跟着護士進了電梯。
“院長,謝律師來了。”三樓的臨床檢查室內,被喚作院長的中年人回頭對程煙景笑笑,很快又收了笑容,朝男人扔來一份合同:“先簽了,一式兩份,我已經簽過了。”
這是一份法律顧問聘用合同,甲方是蠻城眼科醫院,乙方一欄印着“謝無争”三個字,男人翻了翻,抽了桌上的筆,工工整整簽了字。
男人叫謝無争,是這家醫院的法律顧問。看謝無争簽了字,院長才沒好氣地笑了,忍不住揶揄:“就不能一次簽上三五年嗎?每年都續簽,你也不嫌麻煩。”
“不麻煩,方便我坐地起價。”謝無争牽過程煙景,“我把人帶來了,輪到你了。”
律師都蔫壞,院長心裏腹诽,臉上倒是笑眯眯的,領着程煙景在視野計前坐下。謝無争走到窗邊,無聲地看着蝼蟻大小的人群。樓下人來人往,不管男人女人窮人富人官員乞丐,只要到了醫院通通被劃為兩類,病人和健康的人。眼科醫院裏的分界線更明顯,到處是帶着墨鏡、手杵着盲杖,踉踉跄跄的人,到處是需要攙扶、不敢獨自行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病人。
程煙景躺在超聲檢查床上,看上去與正常人無異,但他握着程煙景的手,從人群裏穿過時,程煙景緊張地快要捏斷他的骨頭。謝無争嘆氣,摘下金邊眼鏡,掏出眼鏡布擦了擦,又戴上。
半晌,院長從超聲波室出來,謝無争問:“怎麽樣?”
院長搖搖頭:“不太好,右眼失明導致左眼負荷過重,視力比去年下降了不少,還有輕微的散光。”
程煙景走出來,兩人同時閉了嘴。
“我在裏面都聽見了。”程煙景理了理衣服。
Advertisement
院長朝謝無争攤手:“好消息是聽力保持得不錯。”
離開醫院時,日光褪去了些,街道起了風,沙塵和枯枝一路跌撞。程煙景左眼塗了藥,用紗布包着,謝無争扶着他上車:“既然都回來了,回家看看?”
程煙景皺着眉,藥水令他不舒服,像螞蟻在眼睛裏築窩:“我想回診所。”
“我給爸媽打過電話了,他們都知道你來了,你不回去,讓爸媽怎麽想?”謝無争為他系好安全帶,又把座椅放平,程煙景順着躺下來。
“其實,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沒必要躲到另一個地方去,家才是你的後盾。”謝無争道:“你這樣走了,妍妍也很內疚。”
程煙景側過頭,眼珠在黑暗中躲閃:“和夏姐沒關系,我想回診所。”
車駛上高速時,天色漸晚,程煙景似乎睡着了,歪着頭像個孩子。謝無争慢悠悠地開着,車載收音機裏播着舒緩的鋼琴曲。
寶馬穩穩當當停在翠柳街街口,程煙景解開繃帶,适應了周圍的光亮,才小心翼翼地下車。“你快回去吧,停在這裏會被交警拖車的。”
謝無争張大了嘴:“這都幾點了你還讓我回去,天都黑了。”
程煙景看了眼天色,為難地說:“那這車……”
“拖了再去取就是了。”謝無争滿不在乎,挂擋熄火一氣呵成。
“對面院子裏有停車位,從前面路口調頭,右手邊第一個小區。”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程煙景聽出是樂易,謝無争回頭,見是中午在一群大媽中‘鶴立雞群’的男人,客氣道:“小兄弟,哪兒可以停車?”
誰是你小兄弟,樂易指着街對面:“那棟藍色樓的小區裏面。”
謝無争說了聲謝,又喚程煙景上車。
程煙景看了眼樂易:“我在這裏等你吧。”
謝無争托着眼鏡,狐疑地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了幾圈,才說:“我很快就回來,你別亂走。”
太陽墜了山頭,夏天的夜總是來得快,翠柳街亮起街燈,在程煙景眼裏投下藍黃交疊的色彩,程煙景望着遠去的銀白寶馬,靜默如雕像。
樂易心頭一緊,問:“那人是誰?”
程煙景像沒聽到一般,靜靜站着。
又是這動不動就拒人千裏的樣子,樂易火上心頭,恨不得找個鉗子把程煙景的嘴撬開,悶着氣說:“我等了你一天,知道我多擔心嗎?”
程煙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極輕,被車輪和風攆走,沒有傳進樂易耳朵裏。
謝無争從街對面走來,向樂易道了謝,扶着程煙景走了,沒走兩步又停下來,他聽到多餘的腳步聲,樂易跟着上來了。謝無争當他是程煙景的病人,忍不住打趣:“我還沒見過你給人看病呢,正好見識見識。”
看猴戲呢?!樂易道:“我不是來看病的。”
謝無争來了興趣:“哦?”
程煙景捏了捏眉心,樂易的性子他摸得清,雖說平日裏一副熱心腸,但生了敵意就蠻橫得很,像護食的野獸,見誰逮誰。樂易從剛才就語氣不善,憋着一股怒氣,他擋在謝無争面前,輕聲說:“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累了。”
樂易盯着程煙景的眼睛,像要吃了他,程煙景也不躲,反而走得近了,說,回去吧。
語氣軟得像是安撫,比窗臺的綠蘿、月光、夢裏在他身下哭泣的人兒還軟。樂易心裏還翻滾着,晃動着,被一頭困獸沖撞着,卻說不出一個不字,他站了會兒,把一袋東西擱在桌上:“南哥的鋪子今天沒開門,我到城東買的,你累了就早點兒休息。”
日光燈滋滋地響,謝無争饒有興致地欣賞了一幕馴獸,走到桌前扒開袋子:“喲,柳橙啊,我正好餓了,可以吃嗎?”
程煙景睨了他一眼。
“開玩笑的,我又不愛吃柳橙,酸唧唧的。”謝無争捏了個柳橙在手裏玩,“那小子怎麽知道你愛吃這玩意?”
程煙景沒理他,搗鼓着謝無争帶來的收音機,收音機裏傳出細細女聲,播着社會新聞,城東建了高樓,城北修了高架橋。
“真是從小就這樣,遇到不想回答的,就躲得遠遠的。”謝無争扔了橙子,揉了揉程煙景的腦袋:“我真餓了,有飯嗎?”
程煙景放下收音機,走到裏屋,謝無争環顧了圈屋中的陳設,拉開冰箱,在滿滿一櫃蔬菜裏拎出他中意的東西:“有馄饨啊,不錯。”
“別吃那個。”程煙景說。
“怎麽?這有好幾袋呢,留在過年吃?”
程煙景把馄饨放回去:“我給你做飯。”
“得,還是我來吧,你去休息。”謝無争取了兩個雞蛋:“蛋炒飯,一起吃嗎?”
從林城到蠻城三十多公裏,兩人又在醫院折騰了一天,都累了,吃完飯只想早早睡覺,裏屋只有一張單人床,謝無争在病床上湊合了一夜。
病床又窄又硬,睡得并不安穩,醒來時天空剛翻起魚肚白,裏屋的門關着,程煙景還在睡,他蹑手蹑腳走到窗邊,打了個哈欠。
一口氣吸進喉嚨還沒來得及吐出來,謝無争就感到不對勁,一道銳利如刀的視線從街對面射過來。
謝無争取來金邊眼鏡,走回窗前一看——
這不是昨天樓下那小子嗎?
天色尚早,只有臨街一排早餐鋪燈火通明,樂易站在曲尺臺前,目光鎖在來人身上,謝無争瞧着案板上的碗盤,眼睛稍稍睜大了些:“你這兒有馄饨啊?”
樂易沒好氣道:“沒有。”
這白花花的馄饨擺着呢,謝無争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主要是煙景想吃。”
樂易挑了幾個皮薄餡多的扔進鍋裏:“他有什麽忌口嗎?吃辣的還是清淡的?”
謝無争蹙眉,這桌面上都是手工馄饨,從個頭和形狀來看,和冰箱裏的一模一樣,再加上昨晚診所的一幕,兩人或許有什麽關聯,可聽樂易這麽一問,又不如他想的親切。謝無争想了想,說:“沒有忌口,不要放辣椒。”
樂易撈起馄饨盛在碗裏,又擡起頭,診所窗戶緊閉,綠蘿低垂,擔心道:“程煙景應該還沒醒吧,這面端過去怕是會坨了。”
謝無争接過,找了張桌子坐下:“當然沒醒,我自己吃的,”說着抽了雙筷子,“煙景早餐只吃柳橙和聖女果。”
樂易:……
……我問候你大爺!
把湯勺交給姚珊,樂易一屁股坐在謝無争對面:“你是誰?”
面湯蒸得眼鏡全是霧氣,程煙景索性摘了,收進兜裏:“不是應該先自我介紹?”
樂易怄氣:“我叫樂易,開面館的。”
謝無争一愣,他無非想問他和程煙景是什麽關系,這人卻滴水不漏。
“謝無争,開寶馬的。”
樂易:“……”
謝無争眯着眼,看清面前的人,要說樂易長得不錯,身材高挑,眉宇間透着一股不服輸的硬氣,和程煙景的清秀全然是兩種極端,他從頭打量了一番:“小兄弟,不用對我那麽大的敵意,看得出來你也很關心煙景,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想法一致。”
謝無争吃完,心裏追加了一條廚藝不錯的評價,戴上眼鏡,掏出一條靛藍色手帕,優雅地擦了擦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