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漸濃,樂易提着專程從星巴克買來的摩卡,敲開姚珊的門。
“珊兒,打個商量,”樂易說:“辛苦你一段日子,明天起,我九點前都在店裏,九點後……有點事。”
姚珊斜靠在牆上,睨他:“不一直這樣麽?”她攪着摩卡,眼神玩味,“你沒發現嗎?你都好幾天不在店裏了,是去程大夫那兒了吧。”
“嗯。”樂易也不遮掩:“他那診所就他一人,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姚珊滿不在乎:“去呗。”
樂易回了卧室,悶頭抽煙,熏得一屋子煙味缭繞,天亮後忙完早高峰,直接繞到喬南店裏。
程煙景開門就聞到淡淡面粉味,側過頭才發現樂易斜靠在牆上。
樂易朝他招手:“給你帶了早餐,柳橙和聖女果,也有馄饨,任選。”
程煙景怔了一下:“你這是做什麽?”
追你。樂易挑眉:“嘗嘗我包的馄饨?”
“不了。”
“好吧。”樂易嘴上說好,卻擅自進了屋,“那先收冰箱裏,想吃的時候再煮。”說完又揚了揚柳橙,“雖然你愛吃這個,但我覺得早餐還是吃主食好。你太瘦了。”
樂易在廳裏環顧了圈,這裏太沉寂了,白色的病床和寡言少語的程煙景,襯得診所如死灰。“需要幫工嗎?我來自薦。”
程煙景沒多想就拒絕了。“不需要。”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樂易輕笑,懶得繞彎:“就當我愛往你這兒跑吧,我今天就待這兒。”
程煙景沉着臉,想起樂易曾說過‘睡不着’,‘這裏讓人平靜’之類,以為他又受噩夢困擾,便沒多問,剝了柳橙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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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易一改往常的安靜,饒有興致地研究着藥櫃,磕磕巴巴念了一長串:“酒,酒石酸美托洛爾是什麽藥?”
程煙景:“降血壓的。”
樂易心情不錯,對他咧嘴一笑,“西地磷酸苯丙……這是什麽字?”
程煙景只好又答:“西地磷酸苯丙哌林泡騰片,治支氣管炎的。”
樂易:“卡托……”
“卡托普利,也是降壓藥。”一碗聖女果吃得見底,樂易還在追問,像只不停嘴的麻雀,程煙景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十分焦躁,太,太吵了。
他只想一個人待着。
程煙景走到窗臺邊,用窗外的景色轉移注意力,翠柳街人來車往,在他眼裏,一團團黑的白的、黃的綠的、寬的扁的、瘦的高的長方形、圓柱形或快或慢出現在視線最左邊,又從最右邊溜走,像會移動的積木。
樂易走過來:“這街,有這麽好看嗎?”
程煙景看得舒心,就丢了防備,抿嘴笑:“很好看。”看風景是他最重要的消遣,如果說正常人的生活是吃喝玩樂,他就是吃喝看風景,看風景是玩也是樂。
風撩過程煙景的劉海,卷曲的碎發愉快地跳躍,一顫一顫的。樂易盯着他眼角褐紅色的疤,喉嚨發癢,輕輕開口:“坦白說吧,我想了解你。”
“了解我?”
“對,想了解你。”樂易有些發癡:“不是假惺惺去了解那些藥品,是想了解你。”
“你叫程煙景,右眼看不見,左眼能看見一點,小時候摔的。我站在你旁邊,你能看清,如果從窗臺往外看,只能看到輪廓。藿香正氣水在藥櫃第二層第四格,克痢痧膠囊旁邊。病床要保持幹淨,盡量不要坐在上面。”
“酒石酸美托洛爾、卡托普利是降壓藥,西地磷酸苯丙哌林泡騰片,治支氣管炎的。這些是你告訴我的。”
樂易一股腦兒地說:“診所每天早上九點一刻營業,晚上九點關門,你的窗臺擺了五盆綠植,從左到右依次是常春藤、仙人掌、蘆荟、吊蘭和綠蘿。這些你沒有告訴我,是我看到的。”
程煙景臉色有些僵了,青一陣白一陣輪番變化,樂易瞧着,心裏心疼,嘴上卻是狠的:“其實還有一些事,我擅自做了。”
“什麽?”
“程煙景,1994年3月14日生,漢族,蠻城人。”樂易說:“你生病那天,不小心看到你的身份證。”
“說起來,在我店裏打工的那丫頭,叫姚珊,吶,就是那個。“樂易對着窗外:“她說她是從山裏逃出來的,在我店裏幹了快8年,我都不知道她生日,也沒問過她是從哪座山裏出來的。”
“唯獨就那麽一次,看到你身份證,我卻記住了。可惜地址和身份證號太長,如果還有機會,我會背下來。”
“但這些還不夠,還想知道你除了柳橙和聖女果,還愛吃什麽?中午吃什麽?晚上呢?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喜歡吃什麽樣的零食,聽什麽樣的音樂,看什麽樣的書……”
程煙景越聽越僵硬,每一個音節都變成石頭沉到心底,他聽出話裏的真誠,但是太過了,太真誠了,真誠到讓他思緒紛亂,忍不住打斷:“你了解這些做什麽?”
樂易反倒是笑了:“你說是為什麽?”
程煙景垂下頭,像是真的在想。
樂易巋然不動,漆黑的眼珠裏閃爍着不可名狀的光:“如果你想不出答案,回答我兩個問題,我就告訴你,如何?”
“你說。”
“你結婚了嗎?”
“沒有。”
“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也沒有。”
“那我現在回答你,你……”樂易朝程煙景看去,表情異常真誠:“你确定要聽嗎?”
程煙景立刻變得不大自然:“不,我不想聽。”
樂易竟哈哈大笑起來:“就是你想的那個。”
正午時分,樂易賴在診所不走,程煙景不悅,又怕他真說出什麽駭人的話,一顆心惴惴不安:“你不回去吃飯?”
樂易若無其事地笑:“你呢,中午吃什麽?”
程煙景咬了咬嘴唇,走到牆邊,扭開一道紅棕色的木門,這是他住的地方,平日門鎖着,和診所完全隔開,樂易跟過去,才發現裏屋有廚房、衛生間、廳裏搭着一張簡易的折疊床,床後還有一個小型陽臺,灰的白的T恤随風零亂,條紋內褲被陽光曬成硬直片兒,比診所有生活氣息多了。樂易笑眯眯的,看見了程煙景另一面,欣喜得不得了,這人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程煙景朝廚房走去,竟咚的一聲撞在門欄上,連連後退,又跌到一個人的懷裏。樂易拍拍他的肩膀:“我來吧,整條翠柳街,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廚房。”
程煙景想拒絕又覺得頭暈,話到嘴邊,卻是猶豫着沒有說出口。
冰箱裏滿滿當當的菜,比北方的地窖還誇張,白菜堆了三層,保鮮盒裏是切好的番茄片和青椒絲,樂易驚道:“你這是想吃到明年嗎?”
程煙景還在神游,樂易挑了幾個雞蛋:“冰箱裏有什麽我就做什麽了。”
整條翠柳街,樂易未必是最熟悉廚房的,但廚藝确實了得。程煙景把它歸功于樂易是個正常人,比像他這樣需要靠試吃來判斷菜是否炒熟的,要得心應手得多。
“番茄雞蛋湯、酸辣土豆絲、滑溜藕片。”樂易把菜一盤盤端上桌,不太滿意地說:“冰箱裏菜雖然多,但種類太少了,改明兒我去買點魚肉來。”
程煙景沉默地笑了笑。魚是不能吃的,刮不幹淨魚鱗,挖魚肚的時候會因為看不清刺而紮到手,肉做起來太麻煩,沒法試吃每一塊來逐一辨別炒熟了或是燒焦了,這種和正常人的差異,樂易沒法想象,他也難以啓齒。
想到這裏,他反而輕松了。他太過緊張才會撞在門上,可有什麽好緊張的呢,樂易說想了解他,他是有缺陷的,樂易是完整的。鯨魚能了解金魚嗎?企鵝會了解天鵝嗎?空有一樣的皮囊罷了,內裏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遠着呢。
樂易不知道程煙景心中所想,看着程煙景上揚的嘴角,以為他又離他近了些,恨不得當場把人屯咽下肚。
“從今天起,我會頻繁的出入這裏,你要有心理準備。”
樂易沒擡眼,也就沒看到程煙景臉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