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連三日,樂易以另一種方式失眠了。
夢裏他和程煙景缱绻厮磨,用盡各種他見過的、沒見過的姿勢。總是從手指相纏開始,場景多變,有時在蒼茫的黃沙中,有時在白色的病床上,有時在粘稠的柳橙汁裏。
他沒去診所,和程煙景約定的日子早就過了,程煙景也不催他,仍站在窗前凝望翠柳街,樂易不敢擡頭,裝模作樣地洗碗洗菜。
小雨淅淅瀝瀝敲打着路面,這雨下了整晚,一度雨勢瓢潑如江水倒灌,直到今日清晨才收斂。樂易撐起卷閘門,天色漆黑如墨,對窗綠蘿和吊蘭無精打采地垂着,像暴雨裏趕路人,落魄寂寥。
他在面館裏踱來踱去,噠噠直響,姚珊白了他一眼:“繞什麽呢?腳底綁陀螺了?”
樂易沒吱聲,擡頭看向牆上的挂鐘,指針緩緩地走,他一圈又一圈地繞,腳步越來越快,臉上鍍了霜。
九點十分、十五、二十五……
樂易扔了面勺,沖到對門,啪啪敲門。沒人應,他便接着敲。
咯嚓一聲,樂易心髒猛地縮緊,程煙景出現在門後,頭發淩亂、白大褂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垂着頭嘟哝:“是你。”
頭都沒擡就能知道是我?!
程煙景像看穿樂易的心思,說:“你身上有面粉味。”
程煙景面色通紅,頭發亂糟糟地翹起,少了劉海的遮掩,凸起的右眼看上去鼓鼓囊囊,猙獰如魚眼,他倚在門欄上,問:“怎麽這麽早?”
不早,換做平日,你九點一刻就推開窗化身監控探頭了,這都九點半了。樂易問:“你病了?”
“可能吧。”程煙景瑟縮在白大褂裏,腿腳發顫:“你怎麽來了?”
“你病了。”樂易把‘因為’兩個字吞進去。因為你病了。因為昨晚雨大風急你卻沒把窗臺的植物搬進屋。因為今天九點一刻,你沒有準時開窗。因為你日日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唯獨今天缺席。
程煙景昏昏沉沉,沒聽明白,以為樂易又問了一次,也重複:“可能吧。”說完,頭一傾,重重磕在樂易肩上。
Advertisement
樂易本能地扶住他的腰,他的掌心和程煙景的身子,說不清哪個更燙。他貼上他濕漉漉的額頭:“你發燒了,我帶你去醫院。”
程煙景抓着門:“我自己就是醫生。”
“醫生也沒辦法給自己看病。”
“藥櫃有藥,第三層最右邊。”
“光吃藥怎麽行?我背你下樓。”樂易搭起程煙景的胳膊,卻被猛地一拽,險些向後跌倒。
“我不去。”程煙景後退兩步,拽住樂易手腕,力道大得不像病人,急促地呼吸着:“我不去,你把體溫計拿來,在最右邊的抽屜。”
程煙景病得迷糊,推拿手法卻一點兒沒忘,這一抓,竟像是按住命脈,按得樂易手腕一麻。
樂易放緩語氣:“你放手我才能去拿。”
程煙景兩頰深深地陷進去,手勁卻絲毫不松,緊緊抓着他。
“如果十二點前不退燒,我就把你綁去。”
程煙景這才松了手。
抽屜裏塞滿醫療器械,聽診器血糖儀堆成一摞,樂易扒開,找到一根老式的水銀體溫計,管體細長,樂易捏起一頭,啪嗒!一張手掌大小的卡片飛出去,落在地上。
程煙景躺在病床上,清咳:“藥櫃的第三層,有布洛芬。”
樂易趕緊撿起,發現是一張身份證,來不及多看就扔在桌面上,抓了體溫計又去拿藥。
程煙景撐起身,右手握着藥盒,手指沿着邊緣摩挲了一圈,又移到左眼處,貼近眼球。
“上面寫着仁和布洛芬緩釋膠囊,生産日期是上個月。”樂易說。
程煙景擡頭看了眼,像是不滿樂意多嘴,眼神迷蒙,竟凝出一汪春水。
樂易喉嚨一緊:“是這個嗎?”
程煙景嘟哝:“水。”
樂易又屁颠屁颠去倒水,生怕多看一眼就陷進春水裏。
程煙景喝了藥,很快睡着了,體溫計還夾着,樂易蹑手蹑腳的取了。38.7度,這個溫度對成人來說只能算中熱,可程煙景面色緋紅,眉頭緊蹙,肩膀不安分的抽動,看得樂易口幹舌燥,夢裏的旖旎一股腦湧上來。
他替程煙景掖好被角,走到桌前坐下,眼神瞟到方才的身份證。照片上的程煙景留着短寸,少年模樣,左眼微眯,右眼鼓起,極不對稱。程煙景比他小4歲,剛過了24歲生日,出生地在林城隔壁的蠻城。樂易捏着身份證,想起耿青城說過程煙景不是本地人,思緒恍惚。
雨似乎停了,天空依舊灰蒙蒙的。
程煙景喉結顫動,發出科科地聲音,聽不清在說什麽,咕哝一大串。樂易走到病床前,端起水杯淋了一些水在指尖,抹上他幹裂的嘴唇。
“爸……爸……”程煙景小聲叫。
爸?雖說男人對別人喊他爸爸有種莫名的占便宜感,但程煙景病成這樣,樂易升不起那龌龊心思,只是撩開他微濕的劉海,把他淩亂的頭發捋順,又輕撫上眼角下褐紅的疤痕,像照顧一個孩子。
“快睡,寶貝兒。”
黃昏時分,太陽從雲層後慵懶地鑽出來。程煙景想起身,卻發現有人坐在床邊,壓住了被角,他動彈不得,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嗅了嗅才知道是樂易,心中升起不悅:“你怎麽在這兒?”
“……”樂易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需要我幫你回憶一遍嗎?“
程煙景頭昏腦漲,隐約記起被敲門聲吵醒,只好又問:“你一直沒走?”
這不明擺着嗎?樂易蹙眉,他又沒鑰匙,還能走了又回?醒了就一副冰山臉,真不如睡着可愛。心裏雖埋怨,動作還是軟的,伸手去貼程煙景的額頭,程煙景卻側了腦袋。樂易也不惱,反而覺得他這模樣可愛,在他額頭彈了一下,起身抱來一個保溫盒。
“既然醒了,來喝點粥,這是姚珊熬了送過來的。”
“……”程煙景确實餓了,也不追問姚珊是誰,只是撐起身子去接,手一伸,摸了個空,從保溫盒的邊緣擦過去,他眯起眼,盯着銀白的圓柱往左摸,卻猛地被握住,一雙粗糙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這邊。”
程煙景吓得一縮,手卻被樂易鉗住,貼在保溫盒上:“要我喂你嗎?”
“不用。”
樂易松了手:“人好點了嗎?”
“嗯。”熱度已經退了,記憶也像老舊的收音機慢慢連上波段,他看向窗外,樂易敲門的時候應該是早上九點多,而現在天色已經暗了。窗戶敞着,五盆綠植一字型的擺在牆角。
樂易看上去糙手糙腳的,還記得照顧他的花。程煙景心中一暖,嚼着白粥,輕聲說:“謝謝。”
“真沒想到能從你口中聽到一聲謝,”樂易饒有興致地盯着程煙景的臉,好像看非要從他臉上盯出一片紅暈,打趣道:“病糊塗了?”
程煙景:“沒有。”
樂易哈哈大笑起來。
飯盒擱在腿上,程煙景小口小口地啜,像被投喂的貓,額頭還沁着濕漉漉的汗,劉海粘成一小戳一小戳,都快垂到粥裏。
樂易想幫他撩開,他卻敏捷地往後縮,後頸繃成一條直線。樂易收了手,輕聲說:“我能問,你眼睛怎麽了嗎?”
白粥稀稀落落從勺子裏滑下,像微縮的下雨天,碗裏的米粒都成了被雨水砸中的小人兒。
樂易瞧着程煙景比粥更白的臉色,又說:“不願說也沒事,我也就好奇一問。”
程煙景怔了怔,捏着勺子一圈一圈攪着,樂易以為等不到答案了,才聽他說:“小時候摔的。”
“右眼看不見了,左眼還能看見一些。”程煙景輕描淡寫地咽了一口粥,又說:“你好幾天沒來推拿了。”
這次輪到樂易答不上了,總不能說因為在夢裏操 你了,還操了很多次。樂易尴尬地咳了聲,說:“你還虛着呢,等好了再說吧。”
“好。”這話說得體貼,程煙景也不起疑,乖乖地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