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都讓讓,讓一讓。”
救護車的鳴笛把樂易的思緒拽回。護士們熟練地把孩子擡上擔架,轉眼消失在路口。
衆人唏噓着散去,翠柳街恢複往日的平靜。喬南的面坨了,姚珊為他重新煮了碗。
樂易一屁股坐在喬南對面,憋着滿肚子的煩躁:“對面真是大夫?該不就會推拿吧?”
“真是大夫啊,有那什麽執照,醫……醫師資格證的,不然怎麽開診所。”喬南說。
“那幹嘛叫他大夫,叫程醫生不就不得了。”這年頭還有幾個人管醫生叫‘大夫’。
“跟着一群老頭老太叫的呗,就你們樓裏的那趙婆婆,程大夫的鐵杆粉絲,逢人就誇程大夫多好,鬧得她家老頭天天到居委會說程大夫勾`引他婆娘……”
樂易:“……”
趙婆婆都快八十了。
樂易摸出根煙,叼在嘴裏,一臉不快。喬南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湯:“怎麽,懷疑人家是黑大夫?”
說到點子上了!樂易心裏咯噔一下,湊到喬南耳邊小聲說:“剛剛小孩都卷車裏了,你說他就在樓上,怎麽不下來看一眼?”
喬南一愣,剛才又是擡車又是報警,倒忘了翠柳街上多了個醫生,聽樂易一說,也忍不住琢磨:“大概他也沒法做什麽吧?這種事還是交給120更放心。”
可那居高臨下的眼神,怎麽也不像個濟世救人的。樂易摸了打火機,捏在手上翻來倒去的轉。
喬南打了個飽嗝,抽走樂易的打火機點了根煙:“感興趣就過去看看呗,反正就在街對面。”
樂易唰地站起來——
“誰說我感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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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瞎子,不對,半個瞎子,開着稀奇古怪的診所——開在二樓還沒個招牌,沒招着人就先圈了一批老婆婆粉。最莫名其妙的是,大夫喜歡站在窗前朝外看。
什麽怪毛病?
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受傷都不關心,還看看看……
靠眼神能救人?!
樂易默默把程大夫和冷血劃上等號,喬南沒看出他的心思,繼續說:“我這幾天也睡不好,你不去我去。”
“你還有睡不好的時候呢!”樂易睨他一眼,喬南混過道兒蹲過牢,天塌下來都能當被子蓋,這性格能失眠,稀奇。
喬南擱了筷子,嘆氣:“老耿又跨地辦案去了。”他瞅着四周沒人才接着說,“他每次出警,我這心啊,懸得慌。”
樂易手一崴,打火機被甩到地上,他悶頭撿起來,揣進兜裏。
晚上樂易又失眠了,發青的手臂從不肯輕易放過他,它們交戰十三年,不分勝負。他胡亂嚼了幾片維生素B,耳邊響起喬南那句‘老耿又跨地辦案去了’。
這夜沒有下雨,診所幾盆綠植敞在窗臺上。樂易盯了大半夜,診所的燈一直沒亮。
後來喬南真的去了診所,樂易順着窗瞧見的,和程大夫的身影一起出現在繁茂的綠植後邊。
他慢慢摸準了對面的作息,每天早上九點一刻開窗,給窗臺的綠植澆水,然後就站在窗臺前窺視,有病人的時候就會走開,忙乎一陣。診所營業到晚上九點,十點準點熄燈。如果下雨,程大夫會把植物一盆盆搬進屋,天晴後再擺出來。
分明對植物就很溫柔。
有毛病。
日子一天天游走,氣溫直往上竄,樂易穿了件大紅T恤蹲在面館門口,火盆似的。
翠柳街老舊凋敝,車不算多,但雜亂無序,摩托車面包車各不相讓,小電驢和自行車見縫插針,各個都是電競高手,擅長蛇皮走位、絕地求生。一位老人孤身站在車流縫裏,腳步虛晃、趔趔趄趄。姚珊走過來,指着路中間:“那不是趙婆婆嗎?站那兒幹嘛呢?”
該不是中暑了吧?!樂易大驚,扔了鍋勺就沖過去。
“哦,樂子啊。”趙婆婆面如土色,意識還算清晰,“我這腿疼的呀,快扶我去程大夫那兒。”
啊?樂易愣了半秒。
哦。
見着樂易,趙婆婆來了精神,一個勁兒地念叨,樂子,你知道程大夫不,人好醫術也好。
樂易咕哝,是是是,您的偶像最棒了。
您知道您那‘人好醫術好’的偶像看到車禍都不肯挪個地兒麽。
他扶着趙婆婆,卻想着翠柳街應該寬點兒,再寬點兒,比長安街十車道還寬。
診所在二樓靠右的房間,外牆挂着一塊木匾,鑲嵌隸書體“沉香堂”三個字,門向外敞着,透明的塑料門簾豎直垂下,樂易走近,迎賓鈴“叮”地一響,要不是确認過牌匾,還以為走進了理發店。
程大夫站在廳中間,像等候已久。樂易這才看清楚這人的容貌,膚色白`皙、頭發卷曲,劉海稀松地蓋住眉毛,在眼睑上投下淺色的陰影,右眼斜下方有一道圓形的印記,像傷疤又像胎記。
“來了啊。”程大夫輕聲喚,親昵得像好友小聚。
樂易張口:“來……”
“來了來了!”趙婆婆痛心疾首地捶着腿,“程大夫您說得對,我不該下雨天出門,我這腿,疼啊!”
“天氣變化會導致風濕痛複發,是正常的。”程大夫蹲下來,挽起趙婆婆的褲腿,用手捏了捏腫塊,輕輕按壓。
樂易幹站着,看着他頭頂的發旋,哦,不是在叫他。
他差點就應了。
趙婆婆的風濕不算嚴重,程大夫開了風濕寧片,捏住藥盒在耳邊搖了搖,又貼近左眼眼角,靠近再拿遠,重複三次,最後走到桌前坐下,熟練地從一堆病例中抽出一張白紙,低頭寫字。
樂易弓着腰,試圖看清他的眼睛,卻只能看到他卷曲的劉海微微顫動。
“醫生,你叫什麽名字?”樂易問。
程大夫頭也不擡:“程煙景。”
“哪個煙?”
“你擋住我的光了。”
“……哦。”樂易往右挪了兩步,站到程煙景左側,兩人幾乎挨着。
程煙景朝他看了眼,稍稍挪開肩膀,拉遠了距離,寫下「一次五片,一日三到四次。」又在紙右下角寫上「程煙景」,說:“如果是陰雨天,就別讓老人出門了。”
“程煙……”樂易跟着念,突然反應過來:“啊,我不是……”
趙婆婆笑得拍腿:“程大夫你弄錯咯,這不是我孫兒。”
樂易攤手:“我是街對面賣面條的。”
程煙景手一抖,景字的最後一點被拖得老長,變成了一捺,他盯着樂易看了會兒,洩氣地把紙揉成一團,重新寫了一張交到老人手裏。
與他貼身而過時,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