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是我。
每天和你四目相對的是我,在你看着孩子被卷到車下卻無動于衷,站在路中間瞪你的也是我。
樂易正色道,我叫樂易。
程煙景卻說:“送老人回去吧。”
樂易撇嘴,越發覺得這人冷漠,剛走到趙婆婆身邊,就見程煙景側着耳朵,沒好氣地笑了,坐回桌前,捧起一本書悠哉地翻着。
咚咚地腳步聲像機關槍迎面掃來,一個矮個老頭沖進來,是趙婆婆的老伴兒,氣洶洶地要砸店,趙婆婆嘟哝着‘腿疼,來看看’,還沒說完就被老頭拖走,風卷殘雲似的,診所裏瞬間只剩下他和程煙景。
樂易目瞪口呆,感嘆程煙景耳力驚人!都說一個器官不好使,別的器官就會特別靈敏,看來是真的。他朝程煙景看去,程煙景垂着頭,好似當他不存在,便又挑起眉毛,四處打量這間診所。
診所窗明幾淨,湖藍色的座椅靠牆羅列,旁邊是藥櫃和病床,病床左側是一道白色的布簾,遮住一小塊區域,另一側便是窗臺。從這裏看面館比他想象中要清晰,狹長的路上沒有遮擋物,連姚珊圍裙的花色都能看清。
他望向自家面館,忍不住問:“你每天站在這陽臺上看什麽呢?”
“随便看看。”
“看得見嗎?”
……
空氣中有短暫的沉默,樂易手指慢慢縮緊,握成拳狀。
“一點點。”程煙景說。
“嗯?”
“這個距離能看見。”程煙景走過來,毫不避諱談論他的眼疾,兩人腳尖相抵,程煙景比樂易矮半個頭,這樣的距離,他卷曲的發梢剛好撩過樂易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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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煙景退開半步,站到樂易左側,“那個距離……能看得到輪廓。”他指着街對面,“你的店,招牌是藍色的,那兒站着一個人,衣服……是白色的。”
樂易心猛地一沉,側過頭看他的眼睛。
“不對嗎?”程煙景問。
他終于察覺程煙景的異常之處。程煙景的左右眼,眨眼頻率不一樣,失調又怪異,只有左眼眨動時才會帶動右眼眼睑,撲棱合上,又打開。他的右眼比左眼略大一些,眼白鼓出來,眼神沒有焦點,搭上眼角下方褐紅的印痕,細看有些瘆人。但程煙景睫毛纖長,耷下來能蓋住眼睛,劉海又遮了眼睑,形成完美的屏障,遮住了眼裏的瑕疵,若不是靠得近了,幾乎看不出來。樂易收回目光,把心底那句‘上次那車禍你看見了嗎’硬生生憋回去,清咳一聲,楞楞站在陽臺上。
“你是來看病的?”程煙景問。
“只是陪趙婆婆過來。”
程煙景回到座位上,閉上眼,樂易以為他睡着了,細看他膝蓋上搭着一本書,凸起的圓點密密麻麻,居然是盲文書。
“你認得盲文?”
“認識。”
“盲文要怎麽認?”
程煙景睜開眼,面露不悅:“你還有什麽事嗎?”
“呃……”樂易卡了殼。
趙婆婆都走了,他沒了留下來的理由。樂易原地轉了兩圈,幹脆往程煙景面前一站,說:“我睡不着。”沒等對方開口,又說:“他們說你會推拿,能解壓。”
程煙景合上書,仰着頭看他。
“要試試嗎?”
單人床隐在白色的簾幕後面,床頭豎着一盞盆架,簾幕一合,便與外界隔開,算作簡易的推拿房。程煙景拉了簾子,蹲到牆邊搗鼓一個拳頭大小的音箱,弄了會兒,傳出舒緩的鋼琴曲。
樂易趴在床上:“這診所就你一個人?”
“嗯。”
“那有人來怎麽辦?”這簾子嚴嚴實實的。
“我聽得到腳步聲。”
“萬一要你看病……”
“中途打斷的時間會補上。”
樂易又問:“要推多久?”
“半個小時。”
“能治失眠嗎?”
程煙景道:“推拿只是按摩的一種,沒有特別的功能。”
“那我還推什……”樂易回頭,看見程煙景站在水盆邊,雙手浸泡在溫水裏,手指本就纖細,半截沒入水中,骨節被水波拉得更長,漣漪繞着手指打轉。
他竟然不忍心破壞這畫面:“算了,繼續吧……”
鋼琴曲是熟悉的調子,分不清是肖邦貝多芬還是班得瑞,只覺得電視或者電影裏聽過。觸感是陌生的,手指攆上皮膚,激起一陣激靈,程煙景手握空拳,蜷起食、中、無名、小指四指,從樂易枕骨下方,慢慢磙到肩膀兩側,于凹陷處來回揉動,輕而不浮、重而不滞。
“疼嗎?”
程煙景的聲音糅在綿長的音樂裏,樂易沒搭腔,他以為那只是鋼琴曲裏的一個音節。程煙景也沒多問,換作肘部着力,沿大椎與肩峰輕輕推開。人緊張的時候,肌肉有一種阻力,你越推它,它越是和你對抗,但凡懂點兒推拿的,一碰就能感覺到。樂易剛躺下時,肌肉鼓脹,鈍得像礫石,現在已經軟如綢緞了。他不再追問疼不疼、力道夠不夠,樂易的身體給了答案。
樂易睡着了。
于一片白光中,他孤身站立着。黃沙上空的日光直曬進皮膚,他夾緊手臂,做出起跑的姿勢,準确的說,是逃跑的姿勢。下一秒,青色的手臂就會從土裏鑽出來,靈巧如蛇出洞,但手臂比蛇粗得多,是蟄伏了一個冬季的蛇群,頭尾相纏綁在一起,朝同一方向爬行。
“放松。”有個聲音遠遠傳來,比日光更遠,“放輕松。”
不,他不能放松!他要跑,趁手臂纏上他之前!他手握成拳,指甲深嵌入肉裏。
“放松……”
一股力量蓋上他蜷緊的手指,是另一個人的手,那人的拇指貼上他的手背,力道沉着地至上而下推開,繼而捏住他的手腕,手指靈活地在蜷緊的拳頭中找到縫隙,慢慢插入,與他十指交握,又慢慢抽離,舒開他的手指。
“放松,別拒絕我……”
緊繃的力道撤去了,日光也黯淡了,他站在原地,土壤安穩如磐石,沒有東西能鑽出來。
隐約中有一個孩子的哭聲,哭聲喑啞,聽不真切,樂易覺得自己聽錯了,黃土地上不應該有別人。一直以來,夢裏只有他和青色的手臂兵戎相見。
漸漸的,哭聲也聽不見了,變成有規律的呼吸。
樂易醒來時頸部敷着一包熱鹽,還燙着。鋼琴曲還在繼續,簾外有細微的說話聲。他跳下床,程煙景正在聽診,指了指他赤裸的上身,他唰地把簾子拉上,穿好衣服走出來。
“怎麽沒叫醒我?”
程煙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樂易輕手輕腳走到一邊,待病人走後才轉了轉胳膊:“感覺還真有用。”
天色轉暗,他大概睡了三個小時,夢境依舊渾濁,卻沒有被驚醒。這樣的睡眠已經足夠寶貴。
“按摩而已,只對肌肉勞損有用。”程煙景說:“你右邊肩頸太硬,應該是長期舉勺撈面造成的,軟組織粘連嚴重,要适當休息。”
樂易湊過來,他心情不錯,看程煙景也順眼多了,一只手插進褲兜裏,戲谑地說:“你也會說這麽多話啊?之前跟個冰坨子似的,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不開金口。”
程煙景呆了呆,沒答話,捧了盲文書自顧自地摸。樂易自讨沒趣,想起面店快收攤了,店裏就姚珊一人,就趕緊往回。
“你沒給錢。”程煙景叫住他。
樂易停住:“哦哦,差點忘了,多少錢?”
“三百。”
“搶錢啊?!”
程煙景合上書:“推拿八十,你剛剛罵我,加收兩百二,一共三百。”
樂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