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燈光照在樂易汗濕的臉上,像塗了一層白花花的豬油。月亮已經完全隐匿在黑雲裏,雲層與雲層相撞,生成閃電。
每晚,樂易閉上眼,眼前不是濃墨般的黑,反而亮得刺眼,赤裸的日光随着合上的眼皮閃爍,高懸在一片溝壑遍布的黃土地上。
他站在黃土地中央,遠處是山,近處是壑。青色的、浮腫得和大腿一樣粗的手臂從土裏滲出來,用腫成氣球的手指纏住他,他發瘋似的跑,手臂就像他兒時吃過的泡泡糖,拉得老長,粘在他的皮膚上,勒住他的腿……
他幹咳一聲,想給自己倒杯水。一道微弱的光,從他背後亮了。
樂易眯起眼,光源是對面診所的燈。燈光下,一個幹瘦的身影靠近,打開窗把被雨水打蔫的綠植一盆盆搬進去。
原來程大夫住在診所裏,這倒是和他一樣,他也算住在面館裏,可面館畢竟占了兩層,樓上住人樓下開店,分工明确。診所只占據對面二樓,程大夫住在裏頭,如同住在一堆針管、藥瓶和繃帶裏。
對面的動作慢得像耄耋老人。先用栓子勾住窗戶、抱起最左邊的常春藤,掂兩下、瀝去葉子上的水,然後彎下`身,從窗臺上消失一小會兒,再探出頭來,手臂伸到雨水中,抱起旁邊的仙人掌,然後是蘆荟、吊蘭,直到把最右的綠蘿搬進屋,最後順着窗戶底邊摸到鈎子,彈起、手指沿着邊緣往上,把窗戶輕輕帶上。
窗簾漸漸拉合,啪,燈熄了。
黑夜再臨。
樂易趴在沙發上,像看了一出啞劇,結局太快,還沒回神就落了幕,只剩下嘩嘩的雨聲。
淩晨五點,他被姚珊搖醒,下意識地朝對面看了眼,窗戶緊閉,窗臺上空蕩蕩的。
雨水退去,天色漸明,面館裏熙熙攘攘,倒顯得對面空樓冷清極了。
喬南嚼着牛肉面問:“樂子,昨天說的推拿,你去試了沒有?”
“還沒。”樂易擡頭,剛好看見對面推開窗,又看了眼牆上的鐘,九點一刻。
像是昨天夜裏的畫面倒放,程大夫搬起花一盆盆羅上窗臺,從最左邊的常春藤、到仙人掌、蘆荟、吊蘭、綠蘿。他彎下腰時,白大褂蜷成白色的小土包,只看得到一丁點兒,站直了又像是綠叢中跳出一只兔子。
擺好花,程大夫又不動了,化身監控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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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柳街是林城老街,斑馬線褪色得道路融成一體,消防栓分不出是橙色還是褐色,樂易在這條街上生活了快三十年,真不覺得有什麽好看的。他朝四周環顧了一圈,最後落在自己身上。
操!忘記穿紅色T恤了。
今天沒跟大馬路一個色,跟牆融一體了!
喬南扒着面,繼續慫恿:“老盯着有啥用,去呗,包你爽。”
姚珊也跟着湊熱鬧,捏了跟蔥朝他臉上撩:“快去,省得你大半夜坐在客廳裏扮鬼。”
“別跟着起哄。”樂易抽走姚珊手上的蔥,唰唰幾刀切成末。失眠要是容易治,他就不用被噩夢纏十幾年了,想起夢裏發青的手臂,和砧板上的蔥苗近乎一個色,胃裏泛起一陣惡心,正放下刀,就聽呲呀——尖銳的摩擦聲在耳邊炸開。
“啊啊啊啊啊!我的孩子!”
刺耳的剎車聲和女人的尖叫同時響起。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被卷在車下,女人吓癱在地,渾身發抖,司機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也被吓傻了。
喬南沖過去,大吼:“把車擡起來!”
車輪剛好軋在小腿上,稍微一動就會碾過去。樂易貼着門,抵住門把往上推,聽到動靜的路人全湧過來,喊着‘一二三!’把車硬生生擡了半米。女人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抓着孩子往外拉。
“疼疼疼疼疼!”
孩子又哭又喊,撕心裂肺。
這一喊,女人慌了,抱着孩子直哭。相比之下,路人們鎮定得多,還有種旁觀者清的優越感,愛說教的本能蹭蹭往外冒。齊心合力的場面瞬間變成學識上的争鬥,都仗着自己才高八鬥,這個讓要母親把孩子抱到陰涼處,那個又說不能動,吵得面紅耳赤。
“這麽熱的天,孩子躺地上不行啊,地面多燙啊!”
“多半骨折了,不能亂動,萬一接不回去……”
“是是,傷患不能随便移動。”
“擱在路中間哪受得住,孩子中暑怎麽辦?”
“怎麽沒個醫生啊……”有人嚷。
醫生?
有啊!
對面就有!
樂易擡起頭,猛地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珠子。他站在路中間,比在面館時看得更清楚,程大夫垂着頭,視線至上而下。
他在看!
他看到這一切!
視線角度變了。程大夫看他的時候,下颌微縮;看天看樹看電線杆,是仰頭或者平視。這次,頭垂成近乎九十度,下巴快要縮進脖子裏,是在看這起車禍。
翠柳街就巴掌大點地方,吼一嗓子幾棟樓裏都能聽見,程大夫只要不聾,剎車聲和尖叫聲肯定被聽了去,何況診所就在二樓,衆人的七嘴八舌也聽得見,眼睛再差也該知道車輪下卷了個孩子。
他不是醫生嗎?
在陽臺上幹站着是幾個意思?
樂易直直盯着,對方像是也看到了他,稍稍歪着腦袋。烈日在視線交彙處點火,引燃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