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樂易篤定姚珊在騙她。
一個大夫,看不見。那開什麽診所,開盲人推拿得了。
樂易不信,叉着腰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咱們樓裏的趙婆婆說的。”姚珊說。
趙婆婆是面館的常客,經常坐在最外頭的桌子上找人唠嗑。“趙婆婆不是有風濕嘛,每次去對面診所拿藥,回來都說程大夫年輕溫柔還長得帥。”姚珊嘆了口氣:“就是眼睛不太好,有一只眼睛看不見,左眼還是右眼來着……”
好端端的人,怎麽就‘一只眼睛看不見’了,樂易生起一陣憐惜,嘆了口氣,轉念又想:“那不還有一只看得見?”聽姚珊的口氣,他差點兒以為瞎子開診所了。雖然只有一半視力,但被人從高處盯着,樂易渾身不自在。就翠綠街這不到十米的距離,薅頭發和摳眼屎都能被看了去,跟頭上頂了個監控探頭似的。
“哪兒能啊,你想想,一只眼看不見,另一只能好到哪兒去?我聽趙婆婆說,程大夫拿藥都要盯着藥盒上的字看半天。就這距離……”姚珊指着街道比劃:“你看得見他,他未必能看見你。”
樂易被一長串‘看得見看不見’繞暈了,想了想才明白是說對面一只眼看不見,另一只看不清,不是全瞎也算半個,張着嘴愣了半天。
面館的日常單調乏味,五點起床,五點半出攤,燒水、煮湯、撣面、剁陷……直到十一點才能清閑。忙的時候樂易沒空看別處,閑下來他又習慣找點事做,洗碗拖地、刨姜絲切蒜末挨個做一遍。現在對面突然多了個白大褂,還總杵在窗臺上,弄得樂易也跟着中邪。刨兩把姜絲,擡頭看一眼;洗一籮白菜,再擡頭看一眼;收一張二十的,擡頭看一眼,找顧客五十塊。
姚珊嫌樂易礙事,趕他去休息,他就蹲在門口朝對面望,把脖子凹成倒U型。
對面的‘程大夫’臉頰瘦削,下巴彎成草莓尖兒的弧度,劉海耷下來幾乎遮住眼睛,炎日下一動不動,像一座白玉雕陳列在窗邊。診所生意冷清,每隔半小時才會有一兩個病人,順着窗能看到來人的身影,大多是老頭老太,程大夫就轉身往回走,窗臺上只剩下幾盆綠油油的綠蘿仙人掌,白大褂偶爾從窗前晃一下,像素色的蝴蝶撲閃撲閃。
直到面館收攤,程大夫在窗臺站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都是有病人上門才會離開。姚珊催樂易趕緊收拾,把門鎖扔他懷裏:“你這都看了一天了,有那麽好看嗎?”
樂易沒吭聲,反倒是點了根煙夾在手上:“你說,半個瞎子是什麽體驗?”
“我哪知道,我又不瞎。”姚珊想了想:“應該跟近視差不多吧,看東西一片糊,相近的顏色看上去都黏在一塊兒。”
樂易扯了扯袖子,他今天穿了件灰T恤,和大馬路一個色,蹲在門口像是堆起來的水泥,早知道穿件紅色的了。
煙緩緩燃燒,一小戳煙灰顫顫巍巍地堆着,風一吹,全沾到手上。樂易也不管,就仰着頭,像扭了脖子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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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想去就去呗,把你那失眠治治。”姚珊說。
“不去,娘唧唧的。”樂易踩熄煙頭。大老爺們躺那兒被人捏呀按的,像是日本小電影的開篇,分分鐘跳到‘不可描述’的鏡頭。何況那程大夫,清秀得跟女人似的。
拉下卷閘門,樂易又回頭看了眼。
「有那麽好看嗎?」
有。長得真好看。
深夜,城市悶得像蒸籠,厚實的窗簾宛如柏林牆分裂夜色與房間。
房間比夜更黑,夜空中還有一輪孱弱的月,房間裏什麽都沒有。熏幹的空氣緊鎖四周,床頭立着一個鏽跡斑斑的可樂罐,被樂易用來做煙灰缸,銀灰的灌口沾着煙灰,還有被煙頭燙過的黑色痂印,像受過刑的囚犯。
悶熱的感覺如山洪撲來,漫過四肢和鼻腔。要下暴雨了。樂易心想。門窗要再檢查一遍,至少要把電視插頭拔掉,駭人的雷電會劈焦電器。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雙手像溺水的人不停的撲打。
起來!起來!大腦發出指令。
他揮着手,想撐起身子,但身體硬`挺挺的黏在床上,四肢和軀幹像被某種病毒侵蝕,發出不協調的動作。
「跑!跑!
甩開那個手臂!甩掉它!」
轟!
一道響雷像群山萬壑轟然崩塌。
青色的手臂瞬間裂成碎片,像被砸爛的花瓶,樂易一驚,從床上彈起來,耳中嗡嗡直響。
他摸了摸額頭,濕淋淋的,再捏了捏手心,冷得像冰,手臂僵硬得無法彎曲,整個人像剛從冷凍櫃裏拖出來的牲口。
樂易爬下床,摔了一跤,膝蓋撞上地板,黑暗裏找不到拖鞋,就光着腳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摸了茶幾上的煙點燃。噩夢醒來後煙瘾總是很大,他懶得開燈,就在黑暗裏吞雲吐霧。
又是一聲悶雷!夜空裂開一條縫,閃電像明晃晃的刀口劃過,大雨瓢潑。
吱呀一聲,門開了。
姚珊走出來,睡眼稀松地從茶幾上摸了水杯,冥冥中有道視線盯着她——
“啊啊啊啊啊!!”姚珊大叫,瞪大眼睛才看清沙發上癱着一個大活人,氣得又嚷:“你坐這兒幹嘛?!”
樂易皺眉,磕了截煙灰:“你怎麽穿成這樣?”蕾絲睡衣,內褲都看得見。
“我睡覺就穿這樣,誰知道你大半夜坐客廳裏!”姚珊扔了杯子跑回房間,從門縫裏伸出手,“被雷吵醒了,想喝水。”
樂易摁熄煙頭,朝後一仰,摸到牆上的開關,啪地把燈點亮,倒了半杯水遞過去:“快睡吧,明早還要出攤。”
姚珊伸長腦袋看清牆上的挂鐘,淩晨三點半,又盯着樂易汗水淋淋的臉。
“樂哥,你又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