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活永遠是,也僅僅是我們現在經歷的這一刻。
序
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樂易不像是會失眠的人。他三十歲不到、血氣方剛,白天面館生意最好的時候,連煮四十碗不帶喘氣。
可他整夜整夜不敢睡,尤其當月色透過窗,把手腳照得通亮時,亞洲人特有的暗黃膚色被染成青灰,甚至帶一點病态的綠。這與他夢裏的顏色重疊,令他嘔吐。
他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被噩夢纏上的。
從他目睹一具腐爛的屍體開始。
1.
盛夏,林城。天熱得像着了火,空氣漫着一股焦味。
牆上的挂鐘指向六點十分。樂易猛地從床上跳起,低罵了聲‘操!’,用涼水抹了臉就沖下樓。樓下燈火通明,比深沉的天色亮得多,系圍裙的女人埋頭剝着蒜皮。
這是一間臨街的門面,二樓是住房,一樓是面館,兩層樓打通後共用一間廚房。面館不大,只能擺上十張桌子,卻是翠柳街上的年代最久的。十年前,樂易盤下它裝修了一番,改名“樂家面館”經營至今。
他走到曲尺櫃臺前,取了圍裙系上:“怎麽沒叫醒我?”
“我敲門了,你沒反應。”女人擡起頭,說:“幫忙把蔥切……哇,好重的黑眼圈!”
女人叫姚珊,是他撿來的。某天樂易出攤,姚珊就坐在門口,找他讨碗面吃。姚珊說話的時候,腳趾頭從鞋子裏鑽出來。那是一雙殘破的布鞋,鞋底被磨平,腳趾和腳板心大喇喇地裸露着。姚珊說,她是從山裏逃出來的,爹媽要把她賣給鄰村的瘸子,她就跑了。
那日起,樂易便留下姚珊在店裏幫忙,後來又騰出一間卧室供她住,兩人一起打理面館。客人都說樂易撿了個媳婦,樂易只是笑笑,畢竟姚珊屋裏貼了滿牆的韓國歐巴,對他根本沒興趣。
清晨的翠柳街寂靜安寧,只有幾個高中生和出租車司機來來去去。七點後漸漸熱鬧起來,買菜的大媽和看上去重度貧血的上班族一窩蜂湧來。大媽們中氣十足,一嗓子吼得十裏外都聽得見,年輕人卻一副行屍走肉、快要斷氣的樣子。樂易介于中氣十足和快要斷氣之間,他身高一八零,骨架堅實,膚色古銅,健康成年男人的标配,只是每次被噩夢驚醒都跟狂奔了八千米似的,虛脫萎靡。
刀口幾次從食指邊緣擦過,他抹了把虛汗,和姚珊換班:“你來切,我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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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早高峰,客人少了許多,喬南趿着人字拖,頂着一頭花哨的亂發走進來。
“哇,樂子,你黑眼圈好重啊。”喬南叼着蘋果,說話像嘴裏塞了棉花。
喬南是翠柳街出了名的熱心腸,早年是個混混,‘進去過’,後來改邪歸正,在市公安局附近開了間水果鋪子,和一幫警察混得熟。
“南哥早。”樂易說。
喬南杵在案臺上,捏住樂易的下巴瞅了瞅:“你這是一夜沒睡?”
“睡了兩個小時吧。”
“那哪能睡好啊。”喬南嫌棄道:“怎麽,熬夜啦?”
“沒,就睡不着。”樂易笑了笑,“南哥今兒吃啥?”
喬南點了碗牛肉面,說道:“你要是真失眠吶,我給你推薦個地方。”他手一揮,“就街對面,開了一家診所,什麽堂……”
“沉香堂!”姚珊搶答。
“對對,沉香堂。”喬南咯嚓咬了口蘋果,“裏面有個程大夫,中西醫都會一點兒,我去他那兒做過推拿,真是一絕,他那手按着按着你就睡着了。”他張開手指揉 捏,眼睛眯成一條線,像個好色之徒,逗得姚珊咯咯直笑。
樂易頂着大太陽朝對面看去,白晃晃的太陽像燒着的炭,照誰身上都像烙刑。他一夜未眠,眼睛又腫又澀,被陽光一刺差點冒煙,忍着劇痛,一眼就看到二樓窗臺前杵着一個人——身形清瘦、一身白大褂,內裏是淺灰色的襯衣,領口高高豎起,只露出一小節脖子。
“對面什麽時候開了家診所?”樂易問。
“開了兩個月了吧。”姚珊說。
他揚起下巴,朝上一昂:“你說的程大夫是不是那個……”
那人似乎也看見他,頭微微朝下低了一個幅度。
姚珊順着瞅了眼:“應該是,聽說診所裏就他一個,可能剛營業還沒招着人。”
對面樓裏發生過命案,空了好幾年,樂易壓根兒沒注意什麽時候開了家診所,還開得夠低調,且不說二樓位置偏僻,外牆上連塊招牌都沒有。
沒有招牌,倒是有很吸睛的花花草草。窗臺上擺了一排綠植,長得極好,仙人掌開着粉色的花,綠蘿的葉子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莖幹足足半米長,幾乎垂到一樓窗檐。那人一襲白大褂站在綠葉後邊,顯得更單薄了。樂易盯了會兒,覺得那人也在看他。
面館陸續來了生意,樂易又忙着招呼,時不時擡起頭,和對面視線相撞。
“吶,”樂易蜷起胳膊肘撞了撞姚珊,“你說那個‘程大夫’是不是在看我?”
姚珊頭也不擡,麻利地刨着姜絲:“不是。”
“他站那兒看了十分鐘了。”診所和面館正對着,翠柳街就兩車道寬,他都能看見人家白大褂裏穿着什麽顏色的襯衣,何況那人一動不動,和他眼對眼,沒理由不是看他。
姚珊擡起頭,朝對面望了眼:“人家是站那兒沒錯,但不是在看你。”
“怎麽不是……”就這麽一上一下,視線交彙。
姚珊捧了姜絲泡在水裏。
“程大夫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