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一天真是太開心了,樂隊成員在狹小的排練室裏嘶吼着,不停地唱跳,仿若按了永動開關的噪音制造機。
直到音樂間隙,有人聽到了從走廊傳來大偉和斷齒的争吵,才慌了神兒地拉開排練室的大門。
櫃臺前面的空地上,電飯鍋還連着插頭,卻被打翻,湯湯水水的撒了一地。一個幹瘦的大叔和一個怒氣沖沖的壯漢,就那麽對視着時不時抽動嘴角。
“怎麽了這是?”冷烈走過去攔在大偉面前,一擡腳把插在插座上的電飯鍋插頭踹開,問。
“你問他!”大偉喘着粗氣指了指對面的斷齒,一轉身沉進身後的沙發裏。
沒有人能琢磨得清這兩人看似沒什麽交集的家夥怎麽會鬧這麽僵,一時都傻傻地愣在原地。
斷齒也沒有出聲,只是讓空氣變得更加沉重。
“冷烈,”大偉在沙發上休息了片刻,調勻了呼吸對冷烈說,“我找着你爸爸了!”
“什麽?”先于冷烈,索焰猛地驚叫起來,要知道這一段時間,他背着冷烈一直暗地裏打聽冷牧陽的消息呢。無奈那人三年前走得突然,什麽線索也沒留下,他不信大偉能這麽輕而易舉地找到。
“什……麽?”冷烈這才回過神來似地,慢慢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大偉。
“你爸爸,冷牧陽!”周大偉眯了眯雙眼,一個勁兒地搓着拳頭,然後又豁然起身指着不遠處的斷齒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破事兒,故意把我弄王嘯娛樂去的?你早就知道我記恨着冷牧陽,所以才暗搓搓地把我送那裏邊,好讓他們繼續控制我?”
“大偉哥你說什麽?有什麽事兒咱坐下來好好說行嗎?”索焰穩住氣息,看着從其他排練室裏探出來的腦袋,把圍在吧臺邊兒的幾位往自己的排練室裏推。
在狹□□仄的排練室裏,剛才還歡鬧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
冷烈的腦袋轟轟作響,一時間甚至覺得眼前的景物有點虛晃,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沒飯吃,一個人坐在門墩上仰望天空時才會出現的那種感覺——模糊空虛,身體輕飄飄的,胃裏很難受。
坦白講,他在得知自己老爸冷牧陽和郭展鵬幹盡壞事的時候,想過要把那個人挖出來。他想親自質問對方——大偉說過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現在,他突然又有些慌張了,他怕,他怕冷牧陽突然出現,說——是,那些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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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這幾個月來,他寧可做着一樣的噩夢也不願意去搜尋有關冷牧陽任何訊息的原因。
可如今,大偉說他知道老爸的下落?!
“我……知道你爸爸在哪兒。”大偉的聲音沉穩了一下,走近冷烈,伸手抹掉額間的汗珠,說,“在王嘯娛樂,他就是那兒幕後的大老板。”
“呼……”冷烈的肩頭一沉,整個人窩進椅子,長久地沉默。
誰都不敢開口去問冷牧陽的近況,生怕一不小心觸了冷烈哪根脆弱的神經。大家都陪着他沉默,等他自己清醒過來。
“斷齒哥,你知不知道,我當初受你推薦去王嘯娛樂的時候有多開心。那會兒我真是看到了新生活。”周大偉看冷烈沉默繼續沖斷齒大聲說話,“可是呢!我壓根就是個傻子,被人賣了都不知道。你知道現在的冷牧陽是誰嗎?你知道他到底有多惡心嗎?你不是說過我走過的歪路你也走過嗎?那你肯定也很清楚他幹過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兒了?”
“大偉哥!”索焰拍打周大偉的胳膊,示意他別當着冷烈的面這麽說。
可大偉就不,他繼續說:“說什麽去那裏打個報告,就算是安全了。大哥你知不知道冷牧陽純粹和郭展鵬是一夥的啊!你這是把我從一個火坑拉出來又往另一個火坑裏推啊。“
冷烈漸漸恢複理智,慢慢把目光投向跟進來的斷齒大哥,問:“是真的嗎?”
斷齒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麽呢。
他說自從烈焰在W市發生了大偉被拘的事兒以後,他從大哥冷牧陽那裏知道了原來一直來自己排練室玩的冷烈就是他侄子?他說冷牧陽根本不是郭展鵬對外宣稱的那樣,是一個為了靈感甘願嘗試一切致幻物品的瘋子?他說這些年,冷牧陽真是做着各種挽救圈裏吸毒青年的好事兒?
這些話說出來,放在一個銷聲匿跡多年、有吸毒前科的人身上,誰會信呢。
于是,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大家只聽到他語氣無奈地說了一句:“大哥,出山吧。”
在場的所有人都猜到了,電話那頭的人一定就是那個神出鬼沒,活在傳說中的冷牧陽了。都安靜地屏着呼吸不敢說話。
“走吧,坐我的老吉普帶你們過去。”斷齒說了最後一句,就率先推開排練室的門往外走。
幾個小子先後竄上了斷齒的老破車,冷烈蜷縮在後排的角落。慢慢感覺到車子已經行駛出好遠,他才掙紮着想要不要叫停。
父親對于他來說算什麽?之前算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光點。與那些癡迷冷牧陽的粉絲不同,冷烈心目中的冷牧陽就是點燃童年的一小塊光斑。他跟着他學吉他,跟着他聽搖滾唱片,跟着他在四合院裏與那些鬼扯的成年人稱兄道弟。他是冷烈最初看見的這個世界,也是冷烈懼怕了想要躲避的地方。他讓冷烈看盡一個父親能頹喪到多麽不堪,卻同時讓他永遠不會在心底裏瞧不起他。
這是多麽神奇的情感。
而如今呢,大偉口中的冷牧陽早就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魔鬼,還要不要認這個人當爹?還是再也不見,就當那人還安穩地活在某個角落?
他猶豫着,腦子很亂,只是用盡全力捏住索焰的手。而此刻的索焰,同樣心情複雜,只是一遍遍地回捏着他。
半個小時後,斷齒帶着一群小子到了城東的一排民房。
這裏前些年搞旅游開發,收了不少郊區的農田,可地盤下來卻開發得緩慢,只把那座城樓先圈起來收錢。
冷烈和索焰下車後愣了一下,這不就是索焰第一次帶冷烈來看日出的地方嗎。
“這邊兒空氣不錯!”斷齒說着嗅嗅鼻子,背着手走在最前頭。
大夥跟着斷齒走進一座拆了半邊牆的民宅,格局和冷烈小時侯住的四合院相仿,只是更古樸了一些,影壁上倒挂的福字殘缺不全,院裏的紫藤還沒到生長的季節,枯枯地耷拉着。
冷烈頓時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天已經漸黑,寒氣肆意,讓他想起小時候冰冷的那條胡同。
“來了?”正屋門從裏面推開,一個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留着花白的披肩長發,在昏黃的廊燈裏看不清表情。
“大哥就別讓這些小子跟着瞎操心了。”斷齒說着,熟門熟路地進了旁邊的廂房,在竈上炖上開水。
眼尖且熟悉老一輩搖滾的大偉第一個驚呼起來:“冷……冷冷牧陽!”
跟着索焰、金敏、楊凱也同時變得局促,那個活在傳說中的冷牧陽看上去帶着幾分仙氣,和從老舊錄像上看到的完全不同。
“冷烈?”冷牧陽臉上含着微笑,兩手背在身後,款款從臺階上往下走來,他把目光直投向站在庭院中見的那個小子。和他被社區弄去強制戒毒那會兒不同,這孩子如今已經長高了、長熟了。
冷烈呆呆地盯着冷牧陽,只覺得鼻頭很酸,可眼眶卻是幹澀的。他慢慢挪動腳下的步子,剛往前兩步,又快速轉身。再擡頭,看到一面被推倒的圍牆,遙遠之處是被霓虹圍起來的城樓。曾經,他們父子竟然如此之近。
“爸!”冷烈轉身,飛撲進冷牧陽一直敞開着的懷抱。
聞着早已不再熟悉的成年男子的氣息,那氣息裏還夾雜着淡淡的檀木香和茶香,冷烈突然就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
那一刻,當那個緊實的臂膀把自己環住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爸爸就是爸爸。在他的心目中,永遠有一塊重要的位置為這個人留着。無論是曾經的瘾君子,還是他人傳說中分不清好壞的模糊形象,還是眼前這個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模樣的人。
爸爸就是爸爸!他想抱緊了就再也不松開,此生相伴以後誰也別離開誰!
“哈哈。”冷牧陽笑容清朗,攬着兒子的肩頭他突然就笑了。
烈焰的那一群小子還都愣在一邊兒呢,尤其是周大偉。他可是懷着替父母報仇的心思來的,可如今看到冷牧陽這副恬淡的模樣,似乎什麽怒氣都沒有了,恍惚間他覺得斷齒哥并沒有騙自己。
“走吧,大冷天的,回屋說。”斷齒提了燒開的水,推開門把一行人讓進屋裏。
屋子和冷烈小時候的記憶重合,整櫃整箱的書和唱片,布局幾乎沒差。只是飄散出來的氣味不同,記憶中屋子裏總是散發着黴味與煙草味,而如今,這裏除了香薰就是茶香了。
“坐。”冷牧陽笑容謙和,屋子裏亮着橙色的吸頂燈把他的臉色照得很紅潤。
冷烈抽了抽鼻子,找了一個沙發坐了,烈焰的一群人四散開也都各自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去坐。
斷齒幫小子們倒水,金敏和楊凱起身幫忙。大偉則湊近一些不給父子兩唠家常的機會就問:“叔,這些年你去了哪兒?”
冷牧陽輕撚手腕上的佛珠,擡手揉了揉眉心,花白的頭發垂在肩頭配着灰白長袍,跟從畫像上走下來的人似的。
“讓孩子們挂心了,”冷牧陽坐進一張太師椅,手肘順勢搭在扶手上,一種類似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浮上臉頰,“我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