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緣定三生2
等柳雁歡緩過勁兒來, 兩人便一同出席了展會。
與後世的香水展不同,這一次的展出并不是企業為了推銷自己的産品而舉辦的,比起推銷産品, 它更像一個香水工業史的陳列展。
柳雁歡在展覽上看到了最新的幹餾裝置, 一位調香師正在介紹酒精濃度對植物香精的影響。
技術是保證法國香水工業能夠迅速發展的根本,除此之外巴黎作為一個交通便利的貿易城市, 能夠迅速接收到來自世界各國的原材料, 法國自身也有種植許多原料, 供給香水的産出。
柳雁歡一筆一筆地比對着國內的情況。
他相信夢三生是一個極好的平臺, 樊夢作為掌門人, 也富有氣度。如今的夢三生實驗室,不缺技術也不缺原料,缺的是如何快速贏得大衆的認同,讓人們認可夢三生的香水産業。
柳雁歡走過一家企業的展臺,接過企業遞過來的小樣,打開小樣嗅了嗅。
旋即,他皺起眉頭:“這不是從天然香料中提取出來的,這裏頭的香氣, 是醛調出來的。”
展臺後的調香師笑道:“看來先生是行家, 只是您手上拿的這一款小樣, 原本就是我們的中端産品, 裏面所用的香材都是由醛模拟出來的,并不是天然的香材。如果用天然香材,這款香水是無法大量投産的, 為了能夠滿足更多顧客的需求,我們選擇了醛香作為替代品。”
“我們只有在做高端線的時候,用天然的香材。如果先生感興趣,可以到我們門店看看。”
兩人跟随他來到位于波拿巴街的門店。
門店的外形十分古樸,深褐色的木質大門內,是暖黃的燈光。
四下裏擺着如中藥櫃子一般的香櫃,給人一種複古的感覺。
店主給兩人倒上了咖啡,将産品介紹冊遞給柳雁歡。
柳雁歡翻開那厚厚的冊子,發現所有産品的介紹圖都是手工素描,每一種香料的出處和産地都寫得明明白白。
“來我們門店的客人大多對品質十分看重,對原材料的選擇也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所以我們試圖将所有天然香料還原,讓客人能夠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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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歡一面點頭一面朝後翻,不多時便看到一款像人體結構圖似的東西。
“這是什麽?”
“這是人體部位與産品的匹配圖。”店主指着圖中人像的手背,拿過櫃臺上的瓶罐。
“這個是我們的手霜小樣。”
柳雁歡沖秦非然笑道:“把手給我。”
他将手霜抹在秦非然的手背上,湊到鼻尖前嗅了嗅:“橄榄的香氣。”
“沒錯,這是從産自尼斯的橄榄樹上提取的。”店主指了指介紹冊,“這兒寫得明明白白。”
柳雁歡問秦非然:“你喜歡這個氣味麽?”
秦非然仔細嗅了嗅,取自天然香材的手霜和由醛香調制出來的産品不同,天然香料的擴散性沒有醛香厲害,乍一聞上去只有一種淡香。
“香味雖淡,卻很清新,比起成分複雜的香水,這款手霜對飽受氣味折磨的鼻子來說,是一種救贖。”
店主笑了:“這位先生說得對,有些調香師喜歡怎麽複雜怎麽來,偏愛層次多元的香水,可我們不這麽想,我們想讓巴黎的人們從繁華荒誕的都市裏逃離出來,用香味為他們營造一座伊甸園,所以簡單純粹就成了我們的宗旨。”
柳雁歡若有所思。
秦非然卻笑着對他說:“不過,我更加喜歡這款手霜的質感。”
秦非然嗅着那陣清新的橄榄香:“用作潤滑劑應該很合适。”
“……”柳雁歡險些把一整本介紹冊砸他臉上,聽不懂中文的店主,莫名其妙地看着柳雁歡變紅的側臉。
随後,店主又介紹了店中的多款産品。法國的花卉種植嫁接技術發展十分迅速,因此花香調的香水種類繁多。
除此之外,還有少量皮革調的香水。
店主見柳雁歡是行家,頗有遇到知音的感覺:“您要是對皮革調的香水感興趣,就要去格拉斯看看,那邊現在已經成為制香的聖地,蜜桔、香桃、玫瑰、月季,這些最常用的香料在那兒都有種植,原料種植和初加工已經成為當地的支柱産業了。”
柳雁歡驀地一怔。
格拉斯,他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座城市的名字了。
前世的他通過層層選拔,終于進入格拉斯香水學院,成為正式的學員。
在那裏,他接受了最系統的調香培訓,對于喜愛香水的人來說,格拉斯香水學院就是天堂。
因為那兒有數之不盡的學習資源,只要你想,就可以在白紙上塗抹上自己的創意。
沒有品牌文化的限定,沒有催命的deadline,沒有甲方的奇葩要求。
柳雁歡步入職場後,格拉斯的美好記憶,總會恰到好處地提醒他不忘初心。
“真想去看看。”
“那就去吧。”
兩人都是說幹就幹的行動派,于是立刻動身前往格拉斯。
雖然隔了兩個世紀,可這座鎮子的陽光和藍天,還是柳雁歡記憶中的模樣。
濕潤的空氣讓人們的嗅覺變得敏感,柳雁歡看着遙遠的房屋和煙囪,朗聲笑道:“你知道嗎?我的夢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看到秦非然疑惑的目光,他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我兒時在家中做夢,有位仙子告訴我在遙遠的西方,有一個小鎮,這裏每個人都有基礎的香水知識,每個靈魂都創意滿滿,今天我終于知道了,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這樣一個不是童話卻勝似童話的地方。”
秦非然含笑地看着他,似乎沒聽出他話裏的漏洞。
柳雁歡松了口氣,他看着茉莉和薔薇的花田,輕聲道:“秦非然,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一個人工作繁忙,卻願意花時間陪你散心,願意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沒來由的,柳雁歡就是很篤定,秦非然定然看穿了他在變換新環境前的迷茫和擔憂,才策劃了這場別出心裁的遠行。
兩人在格拉斯走走停停,一不留神日暮就已西斜,城市邊緣的小酒館亮起了暧昧的紅色燈光。
兩人走進酒館,立馬受到了衆人的矚目,原因無他,實在是他們的穿着太過嚴謹端莊。
跟穿一身舊夾克的飲酒漢仿佛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柳雁歡伸手将秦非然的西裝外套扒拉下來,扯下他的領帶,将他的頭發扒拉成了随性的模樣。
不一會兒,秦非然就從一個标準的精英男士變成了落魄紳士,這番變化看得衆人都笑起來。唯獨柳雁歡在觸到秦非然灼熱的眼神時,放肆的雙手再不敢亂點火。
他們點了兩杯威士忌,慢慢地喝着。
這兒跟度假山莊的餐廳完全不是一個風格,人們說話的嗓門很大,偶爾還夾雜着髒話和調侃。
除了三三兩兩湊一桌的飲酒客,還有濃妝豔抹露着大白腿的陪酒女郎,此刻正虛虛地依偎在那些飲酒客的身邊。
柳雁歡只當沒瞧見,可下一秒,陪酒女郎發出一聲尖叫。
轉過頭一看,只見她身上挂着淅淅瀝瀝的酒液。
聽她旁邊那個政客粗聲粗氣地吼道:“滾,老子沒心情應付你,股票天天跌,資金全被套牢,關稅天天漲漲漲,老子哪裏還有錢,要是有錢我就去紅磨坊了。”
柳雁歡好奇地問秦非然:“紅磨坊是什麽地方?”
“紅磨坊是法國最著名的夜總會之一,那裏隐藏着法國民間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于是,兩人又轉到紅磨坊。一踏進紅磨坊,裏頭就傳來那富有節奏感的康康舞伴奏音樂。
間或伴随着男士們的歡呼和掌聲。
柳雁歡放眼看去,入目皆是男性。
臺上的舞女穿着花紋繁複的長裙,一個擡腿間,刻意将下身露出來。
又引得一陣口哨聲。
盡管臺下的男士或興奮或狂熱,臺上的舞女除了努力地将動作做到位,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們。
柳雁歡站在後場,輕聲問一旁的秦非然:“這一幕,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
秦非然靜默了片刻,開口道:“當日在麗都,許還仙也跟臺上這位康康舞女王差不多,看似放浪不羁,實則心眼兒通透。”
“沒錯,看着臺上跳舞的那位,我還确實有點想念‘寧城第一嗓’的歌喉。”
而此時,華國已是深夜,在麗都歌廳狂歡了一宿的人,都已各自散去。
許還仙摘下黑絲絨手套,捂着嘴打了個哈欠,鮮紅的指甲在燈光下分外顯眼。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臺下,不知怎麽就有種繁華過後一切成空的失落感。
忽然,她聽見臺下傳來一絲響動。
擡頭一瞧,一個醉漢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嘴裏還念念叨叨地說着:“唱,繼續唱啊,怎麽不繼續唱了。”
許還仙定了定神,上前瞧了一眼,見那人五官端正,衣着還算整齊,就是喝得太多,一身酒氣。
見人一時半會兒地酒醒不過來,她吩咐歌廳的侍者将人扶到客房。
她并不知道,這個被她撿到的醉漢,就是在莊園裏輸掉了比賽的溫豁。
好不容易将人安頓好,許還仙打了盆水,拿帕子替溫豁擦了擦臉,一不留神卻被溫豁抓住手腕。
溫豁雖然喝醉了,手上的力度卻出奇地大,許還仙掙脫不開,只聽溫豁無意識地喃喃:“憑什麽,明明是我調的比他好,我為了這一瓶香花了多大的心力,憑什麽?!”
他越說越激動,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大。
“你放手!”許還仙被捏得疼了,語氣也生硬起來。見喝醉的人毫無所覺,她直接喚了侍者進屋,一行人折騰了好半天,才将兩人分開。
許還仙心裏有氣,也不願多呆,轉身出門之際撂下一句:“明日一早讓他把房費付了。”
次日清晨,溫豁醒來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半點聲響都沒有。
他捂着悶疼的額頭,一瞬間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他擡手一摸,摸到了遺落在床邊的一條絲質手帕。
上頭繡着一簇鳳仙花,底下還繡着兩個小字:還仙。
等溫豁攢足力氣下床,一推開房門就愣住了。
他居然在麗都舞廳過了一宿,徹夜未歸。
這與他常年累月營造起來的聽話禁欲的形象,半點不相符。只怕溫如岚知道這件事,心裏會對他有微詞。
溫豁剛一出門,身後就傳來侍者的聲音:“溫先生,夜姐說了,麻煩您将昨日借宿的房費結一下。”
“夜姐,那是誰?”
“不是吧,夜姐就是寧城第一嗓許還仙,您昨日不是還聽她唱過歌嗎?”
溫豁腦子昏昏沉沉的,隐約記得方才那條絲帕上,繡的就是“還仙”二字。他禮貌地問侍者:“不知能否讓我見見她,我想當面向她道謝。”
“喲,您這就不懂了吧,咱們麗都是歌廳,平常開業都是在晚上,現在大白天的,大家都在休息呢,您若是真的想見夜姐,還請晚上再來。不過夜姐可不是這麽容易就能搭上話的,多少男士求着與她搭讪,還不是被她回絕了。”
溫豁道了謝,将帕子揣進兜裏,才猶豫着回到溫家。
剛一進門,管家就苦了一張臉:“我的大少爺,您怎麽這個鐘點才回來,二少在外頭找了您一宿,老爺也知道這次的事情了,正在氣頭上呢。”
溫豁握了握拳頭,強笑道:“沒事,我親自向爺爺解釋。”
溫家仍舊保持着白牆黑瓦的老式傳統建築,溫豁走到主屋,敲了敲門。
門裏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進來。”
屋裏有些昏暗,溫如岚卧坐在老式躺椅上,朝光亮處看了一眼,見是溫豁,他的語氣冷了下來:“翅膀硬了是吧,徹夜不歸,家裏的規矩都被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溫豁沉默着沒有說話。
溫如岚的拐杖敲得地面“咚咚”響:“這次的比賽是怎麽回事?臨行前你是怎麽向我保證的?”
“對不起,爺爺,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下次一定注意,不會再出現和這次一樣的錯誤了。”
“誰問你這個了!”溫如岚的聲音非常冷硬。
“我是問你為什麽明知道你弟弟用投機取巧的法子也不阻止他?我不是說過讓你保護好他的嗎?你這個做哥哥的,就是這樣做的?”
溫豁垂首道:“是我的錯。”
“知道現在外頭怎麽說我們溫家的嗎?說我們嫉賢妒能,逼走了柳雁歡,說我們徒有虛名,溫家百年制香,偏偏到我這兒就出了笑柄,我看你就是成心不想讓我好過!”
溫豁臉色很是僵硬,溫如岚卻沒有意識到這個,依舊喋喋不休地指責着。
“爺爺,既然是這樣,您當初為什麽不同意柳雁歡研究新的香水?您沒有看到這次比賽時莊園裏的調香儀器,好多我們根本就不認識,可那些國外的調香師,對這些東西卻是駕輕就熟,我們拿什麽去跟別人比。還有柳雁歡,他說起調香的理念是一套一套的,您以前讓我們背的香譜,記的香方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話音剛落,溫豁就聽見一聲斷喝:“混賬東西,你還敢頂嘴!”
“爺爺,我說的是事實,您該睜眼看看外頭的世界了,現在皇帝都倒了,誰還在意一個禦用香坊的名頭!”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溫如岚氣得渾身發顫,站起身來,提溜着拐杖就往溫豁身上打。
這時,房門處傳來一陣響動,溫達飛也似的進了門,一把攙住溫如岚:“爺爺,您消消氣,哥他也是一時激動,您別氣壞了身子。”
說着,溫達看向站在一旁的溫豁:“哥,你快跟爺爺道個歉。”
“溫達,你也知道我說的沒錯,知道你這樣做的時候,我沒有勸過你嗎?你有聽過我的嗎?當日柳雁歡走的時候,是你說他不是溫家人,讓人家對溫家心存芥蒂,現在為什麽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
“溫達是您的孫子,我就不是嗎?我們一起輸掉比賽,您沒有關心過我一句,反而問我為什麽沒有照顧好他。爺爺,您扪心自問,這些年我忍讓他的還不夠多麽?”
“哥……”溫達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如岚目眦盡裂,沖溫達吼道:“你別攔着我,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不孝子孫。”
說着,那拐杖落到了溫豁的背上。
“哥,你還愣着做什麽?趕緊跑啊。”
溫豁腳下卻像釘了釘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溫達簡直要被這兩頭倔牛氣得吐血,他一面吩咐下人趕緊去請大夫,一面擋在溫豁面前,拐杖無眼,他也挨了幾下。
等大夫到的時候,溫豁的襯衫已經被血跡染紅了,看起來好不凄涼。溫達也是一臉狼狽,而溫如岚更是氣得臉色發青,氣喘如牛。
大夫臉色一厲:“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将藤椅搬過來,将大少爺擡到房裏去”
被大夫這麽一說,衆人才如夢方醒般行動起來。
大夫上下打量着溫達:“二少爺,你随我來。”
等溫達将門帶上,溫如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的黑白照片,深深地嘆息出聲。
“兒子啊,你別怨我,實在是溫達太不上進,我這心裏頭的氣才咽不下去。當初你愛趙慶瑤如狂,不娶她進門你就要瘋掉了,我除了讓她将孩子接過來別無他法。可我心裏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更不可能将韶華香坊交到溫豁手裏,若論親疏遠近,他身上半絲溫家的血緣都沒有,我倒寧願柳雁歡來接這個班。”
聽到這席話,外間一個端着茶的婆子,剛準備掀開簾子的手生生頓住了,她覺着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顫,全身發着抖往後退,還好溫如岚沒有發現外間有人。
溫達跟着大夫到了後院,被大夫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糊塗啊,老爺子這樣你這就不會攔一下嗎?今天要是我晚來一步,大少爺怕是要出事了。”
溫達腦門上還腫着,可也只能低頭聽訓。
大夫見他态度良好,總算緩了臉色,把藥方開了,囑咐照方抓藥,人要靜養。
溫達在溫豁的房門外站了許久,溫豁方才說的話,就像錄音機一般不斷在他的耳邊回撥。
“這些年我做的還不夠多麽?為什麽長久以來您的心裏只有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