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節
被抓走之後,我就住在城市中了,後來才重新回到了林子裏。只有住在林子裏,才不會忽略鳥和晨霧。你變得更了解周圍的一切,光的影子、空氣的變化、湖面、水鳥、松果……”邁克爾看着湖水,“在他被抓走之前,我都叫他戈登醫生。人們頻繁稱呼我為’殺人犯的兒子’,那種強烈的逆反心理在我的心中誕生。十六歲,我去探監時第一次稱呼他為父親……’殺人犯的兒子’反而加強了我們的關系。一定程度上,我埋怨他,認為他導致了人們對我所有的誤解。一定程度上,我又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殺人犯的兒子,那又怎樣?”邁克爾說,他坦白着自己最矛盾的那一部分。他很難和人保持完全真切的情感,他用自己的方式愛着別人,卻總是缺少一個部分。他從未向誰交出手心裏所有的玻璃碎片,卻交給了歐文。
“我明白。”歐文深吸了一口氣,“過去把我們變成現在這樣。過去的每一個部分:戀情、家庭、甚至吃的晚餐、知更鳥的叫聲。坐在這裏看見晨霧,晨霧也在變成我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
“‘我’就是過去的集合體——我很認同這個說法。”邁克爾回答。和歐文聊天使他快樂,使他難過,是一個解構他、解剖他的過程,他在被過去的回憶緩慢地傷害,又在被歐文緩慢地安慰。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于是他問道:“如果我殺死你的話,你想讓我留着你身體的哪個部分?”
“留着?你是說泡在福爾馬林裏?”
“泡在福爾馬林裏,放在架子上,像那本北美鳥類圖鑒。”
歐文推了推眼鏡,想了好一會兒,回答:“一塊指甲。”
邁克爾以為他會回答眼球、手指、牙齒……指甲代表什麽呢?代表一個人與人之間區別不大的身體部位。他突然感到歐文與他不同,他擁有被愛的能力,而歐文……
邁克爾想了想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想出了一個詞,更膽小。他覺得這可能就是他為他心動的地方。
晨霧漸漸散去,太陽升起來了,他們坐在那裏,直到陽光的金色灑在湖面之上。
一切都從森林裏開始。
這是邁克爾下午想到的一句話——戈登醫生把本子埋在“森林”裏,他在“森林”裏教邁克爾打獵,邁克爾今年春天回到“森林”裏……
他和歐文從森林裏回家,吃了一頓簡單的中餐。之後,他讓歐文待在那塊用布圍成的小區域裏,他在小區域的桌子上和歐文一同讀書。歐文的腳踝被鎖在椅子上,他的手則是自由的,邁克爾給了他鉛筆和炭筆。如果這是歐文來的第一天,邁克爾不會給他這些可能被用作兇器的東西。
他們擁有一個安逸的下午,歐文使用他的本子寫寫畫畫,邁克爾翻看一些書。客廳很大,他們只占用了一個小角落,躲在米色的布圍起來的區域內。
歐文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方形區域,然後寫道:“我在一個區域內,由有防水層的厚帆布圍成……”
邁克爾問他:“你準備把整個過程寫下來?”
“突然有了這個打算,記錄每個過程。我死後,你可以把這本筆記本埋進森林裏,就不會有人找到你的罪證。”歐文沒有擡頭,他依舊在紙上寫字,“這塊布原來是用來做什麽的?包裹上一個受害者的屍體?”
“裹屍布會有血的痕跡、人體的痕跡,你覺得呢?”
歐文擡起頭,看了看布,回答:“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裹屍布,是新的。”
邁克爾覺得他認真又愚蠢:“為什麽我不把你的屍體裝進塑料袋裏,或者直接放在車後,開車去森林深處埋了,而是要用一塊沉重的裹屍布,把你像花朵一樣包起來?”
“或許是介于儀式感,”歐文說,“或許你覺得我應得,應得這樣的下場。”他又想了想,“布很容易滲出血來,就算有防水層。可以推測,你準備殺我的方式,必須沒有太多的血,才适合使用裹屍布。不然還是塑料布和塑料袋比較好……還有塑料桶。”
“你給了我一個好的提示。你還有什麽推測?”
“你可能會在殺我之前禁止我吃東西,我的屍體會更輕,更好處理。”
“你似乎毫不害怕被殺死。”
“不……有時候我很害怕,有時候又毫無畏懼,比如現在。又怎樣?死亡,痛苦,都一樣。我無法改變,就沒有害怕的意義。”
“也許你一直訴說你的故事,我就會放過你一馬,像一千零一夜那樣。”
“我沒有足以支撐到生命盡頭的故事,也有可能,故事沒有說完,我已經死了。有很多意外。一千零一夜不可複制,不可完成。”
“如果你的故事足夠好,可能你只說了11個故事,就做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效果,獲得了我的寬恕。”
“電影裏,主角說服殺手,是編劇的一廂情願。在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生死。不反抗,就是死亡的結局。靠他人的憐憫和同情,不會有任何存活的機會。所有的事,都是這樣,不管是殺手和受害者,還是情人之間,還是家庭。所有的。”
“你可以試試看,告訴我更多的故事,得到我的憐憫。又或者,我只是想在殺死你之前,多了解你一點。你不想被我了解嗎,歐文?”他凝視他的眼睛。
他們注視彼此,沉默着。
邁克爾很想吻他。
“真是個好理由,”歐文微微地笑了,“你想聽個什麽故事?”
“關于森林的故事。”
歐文放下筆,在衣服角上擦擦眼鏡,然後重新戴上:“森林裏有兩個朋友。一個人,原來就住在森林裏,是獵人。另一個,是突然闖進了森林裏,叫過路人。過路人對獵人說,我想留下來。獵人說,那好。他們住在森林的小屋子裏,一個小木屋,裏面幾乎什麽也沒有。過路人不介意,他感到森林哪裏都很新鮮,各種鳥鳴、落在地上的鳥的絨毛、枝頭上的鳥巢、長在雨後的菌、不同顏色的葉片……過路人贊嘆獵人懂得很多,他喜歡跟在獵人身後了解森林。獵人耐心地對過路人講述自己知道的事,他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長期的朋友。最開始,一切很好,不争吵,很和睦,一起去狩獵、行走,漸漸地,他們之間出現了争吵,隔閡每天多一點,幾天多一層……有時候争吵,有時候一言不發。再後來,過路人和獵人鬧崩了。過路人永遠地走了,離開了森林。獵人還是住在森林裏,住在小木屋裏,小木屋裏還有少量過路人留下的東西,屬于森林之外的東西。獵人懂的和之前一樣多,鳥鳴、絨毛、鳥巢、菌,如何狩獵,如何采摘果實……獵人還是故事最初的獵人,沒有改變很多。過路人也是故事最初的過路人,只是,他看到了獵人的一切,看到了森林的一切,失去了想要了解的心情,就離開了。結束了。這是森林的故事。”歐文在手裏玩那支鉛筆,“我想,一千零一夜的結局應該是,國王聽完了故事,女子再也沒有更多的故事,他們分開了。像獵人和過路人。”
“為何不是聽到了所有的故事,獵人和過路人變得更親密?”邁克爾問。歐文的故事裏充滿悲觀主義者的氣息,邁克爾相信悲觀主義者描繪的結局,往往是現實的真面目。然而,邁克爾時常會産生脫離現實的想法,只有脫離了現實,脫離了定律,脫離了“殺人犯的兒子”,脫離了一切,他的生活才是他的,不是別人賦予的。于是他對歐文說:“如果過路人了解了獵人的秘密,他就走不了了,獵人會把他留下來,或者把他殺掉。”
“獵人沒有秘密。不是每個獵人都在房子下埋葬屍體。這個故事裏的獵人,是個普通的獵人。”
“那我也有個關于森林的故事。”邁克爾看着歐文,“這個故事是,過路人意外地走進了森林,發現了一個住在森林裏的獵人。他是一位普通的獵人,不在房子下埋葬屍體,沒有大的秘密。過路人對森林毫無了解,他很好奇,好奇鳥鳴、鳥巢、風、雨、雨後的菌,好奇每一塊木頭。他向獵人詢問這些東西,獵人告訴他,指導他,帶領他。獵人出去打獵,過路人跟在獵人的身後,慢慢熟悉森林裏的一切。漸漸的,過路人看到了獵人的一切,看到了森林的一切,他失去了想要了解的心情,因為這一切已經是他的生活了,也是他的一切。他成為了另外一位獵人,與傳授他一切的獵人分別住在湖的兩岸。他們時常在森林裏相遇,如果他們要捕捉大的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