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節
熱馊水。
他在樓上消磨了一段時間,又下樓給歐文提供簡單的晚餐。晚餐期間,他們定好了游戲的時間:9點整。歐文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要香煙和啤酒。邁克爾把碗碟拿上樓,放進水池裏,靜靜等待游戲時間的到來。
歐文會想要怎樣的死亡方式呢,邁克爾站在客廳黑色的落地窗前想。黑暗徹底籠罩了他的視線,他在玻璃上看見了自己身影的反射。最開始綁架歐文的目的和現在的實踐存在偏差,可是他沒有選錯人,他要選擇的就是歐文,不是任何一個作息有空缺的可能罪犯。
邁克爾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凝視着玻璃上的自己。他突然覺得很可悲,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需要從別人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被人愛,被人信任,被人理解,被人誇贊,被人喜愛……最悲觀的人需要這些,最樂觀的人同樣如此。他無法成為特殊的那一個,無法獨立到站在無盡的黑暗面前,始終清楚自己是誰。
這就是他們愛的本質和孤獨的本質。
他喝了另外一杯咖啡,讀了幾頁書,深吸氣,又深深吐出,他的心中有緊張也有一絲憧憬,歐文就在他腳下的地下室裏,他卻覺得自己想念他。
8點50分,他口袋裏塞着一包煙、一只打火機、一個開瓶器下樓,他的手裏提着裝有6瓶啤酒的簡易紙盒。
歐文在浴室裏,他坐在浴缸的邊緣,看着邁克爾。
邁克爾走過去,也在浴缸邊坐下:“還剩最後的五分鐘,歐文。”他凝視着他。
歐文把眼鏡摘下來,擦了很久,又戴上:“我想要第一支煙。”
邁克爾從煙盒裏拿出來,把煙塞進歐文的嘴裏,湊過去為他點煙。歐文捏住香煙的手在發抖。這個瞬間,或許是歐文眼睛旁的疲憊,或許是他貼在額頭上的黑發,或許是他呼吸的節奏……總之有一個細節,或者幾個細節,讓邁克爾在歐文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你可以開始了。”邁克爾說,他想了解歐文,更深的。
歐文深深吸了一口煙,用顫抖的手指夾住煙,又慢慢吐出煙,停頓了好久,才開始說話:“從最開始說。我對你說,我要從最開始告訴你。”他說話時沒有看邁克爾,只是盯着面前的虛空,“我死在你手裏了,而你要知道我是誰。所以我給你說故事,讓你知道你殺了誰。
“刀子和繩索放在你的腳下,我不知道你會怎麽殺了我,很害怕,可是都不重要了。就算痛苦,也是一瞬間,對我的一生來說,都是一瞬間。
“但我想你聽我說完我的故事,等我死了這些事就只是一個平庸死人的過去了,講述的時候或許它是活着的,是活着的故事。我求你在殺我之前給我二十到三十分鐘,如果我能夠在二十分鐘內說完的話。你說可以,可是要每五分鐘切掉我的一根手指,我還是同意了。
“你先切掉了我的第一根手指,血濺出來,疼痛讓我尖叫不已。為什麽我不直接讓你殺死我?我後悔了。可是在死之前得有人了解我。我還是這麽想。我只能忍着疼痛繼續說話,離我的死亡只有一個小時了。現在我們是陌生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殺我,可是一小時之後,你就會變成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真諷刺。我看着失去的那根食指,它好像早就不屬于我了。很多年前就不屬于我了。可真讓我難過。
“一年前我開始成為自由職業者,偶爾會有工作來找我,拍攝一個人,寫三流犯罪雜志的稿件……我一個人住,上一任女友和我分開已經七年了,我有過三個女朋友,很難說她們了解我,我試圖了解她們,結局很糟糕……不,應該從最開始說……最開始我有很普通的父母,我沒有遭遇過虐待、抛棄、冷暴力,什麽都很普通。我在叔叔家住過一段時間,他們對我很好……什麽都不是我的。我很小心,每天整理房間,把作業完成。從小到大我不逃課也不出去鬼混,我保持一種秩序,這種秩序很重要,不能太混亂,不能太整潔,在中間,才覺得安全。弟弟出生時,我從叔叔家回到自己家住。我想象怪物,很多怪物,它們或者對我說話,或者把我吃掉。有一年下雪了,雪很大,我在雪中摔倒,膝蓋磕到了一塊石頭,流了很多血……也不算多,沒有我手裏的血那麽多……太痛了……可是我必須繼續說話……當時膝蓋旁邊有一條血管磕破了,不停流血,去醫院時,醫生把它焊起來,我聞到了肉燒糊的味道。當晚我夢到失去了膝蓋,大腿和小腿分開了,膝蓋以下在奔跑,膝蓋以上站在原地……”
歐文把那支煙抽完了,邁克爾看着他的側臉。他是這樣的孤獨,雖然他覺得自己沒有借口去孤獨。他不知道孤獨不需要任何借口,即使家庭美滿,人們還是會體會到孤獨。
邁克爾并沒有期待歐文會這樣詳細地講述他自己的事,他把死亡的場景和一生的講述結合在了一起,構建了一個有他、也有邁克爾的故事。這可能是邁克爾聽過的最好的一個故事了。
邁克爾凝視着歐文,歐文凝視着前方的虛空。
煙蒂還夾在歐文的手指間,他顫抖的、細瘦的食指在故事裏已經不見了。下一根被砍掉的手指是哪一根呢?
“成年之後我和父母的聯系變得并不緊密,我的弟弟更符合他們對兒子的想象。剛從叔叔家回到自己家的那一年,我盡力表現得讓他們喜歡。如何讓人喜歡?也許我不知道。可能我不适合……還可能我沒有學會。我的弟弟長大之後,我也試圖做這件事,更多地說話,更多地表達觀點,希望有些話讓我的父母覺得我和他們更親近了……不過讓人喜歡是天生的,不是學習得來的。有的人天生會,有的人天生不會。就這樣。你聽到這裏,打斷了我的話,開始用小型電鋸切我的中指,太痛了,我看着帶血的電鋸轉起來,看着它移動到我的手邊,然後我閉上眼睛……我聽見聲音,先是電鋸的聲音,然後是我自己的尖叫……我又失去了一只手指,它被你擺在桌子上。血流進木頭縫裏,你永遠也洗不掉桌上的血跡了。我永遠在那裏。你給了我一只煙,但我已經不能用右手抽,只能用左手。我開始抽煙,然後問你我講到哪裏了,我快要忘記我講到哪裏了,它不是個完整的有劇情的故事,只是一些普通的片段,從哪裏開始都一樣。颠三倒四也一樣。然後我繼續說……
“我研究殺人案件,不憑借電影和電視劇的演繹,而是根據當時的報道、報紙、曝光出來的現場照片拼湊一個屬于我的真相。我想過被一個殺人犯殺掉,想過很多次……但不像現在這樣,我的夢裏沒有罪犯在殺我之前聽我說這麽長的話,我也不會說這麽長的話。再給我一根煙吧……”
歐文在對構想裏的邁克爾說話,也在對現實裏的邁克爾說話。
邁克爾湊近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把另外一根煙塞進他幹澀的嘴唇,用煙蒂代替嘴唇親吻他。他為他把煙點燃,聞他頭發上的味道。
歐文開始用左手抽煙而不是右手,在故事裏,他已經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我很想知道罪犯們是怎麽想的,想知道死者在死前遭遇了什麽,如果是我,我又會作何反應?這些對犯罪事實主觀臆斷的還原,為我的生活帶來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我開始寫博客,錄電臺節目,并沒有人太在意它們,很像是它們只為我和我心中的怪物而寫。我很早就開始把這些想法變成文字片段,我試圖給特蕾莎看,她希望我去看心理醫生。她是我的第二個女友,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我想不起她的臉了。我和她們做`愛,只要一些細節,就會讓我很感動,我感受到的和她們不同,她們感受到的被我忽略了,我感受到了也被她們忽略了。我們互相傷害。
“從黑夜裏回家,能看見屋裏的光,如果晚上才回家,我離開時就會開一盞燈。為什麽不養狗呢,它會等你回家,你問我。我也覺得很奇怪,我無法對它們負責?它們離開時我會傷感?或許是太麻煩了。
“有時候人會最後一次說再見,說很多遍,直到真的最後一次。我坐在酒吧裏抽煙,感到我更喜歡一個人度過。安妮說我老是心不在焉。和她分手之後,我猜測我确實更喜歡一個人。不養狗,不養貓,可以擁有螞蟻。血從我的手上往下流,疼痛讓我哭了,我只能繼續說話,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