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節
他沒有養貓、沒有養狗,他害怕對螞蟻之外的東西負責,害怕它們死去,而自己又無法承受。
邁克爾停頓了一下,又問:“你犯過什麽沒有被警察捉到的罪行嗎,歐文?”
“沒有,”歐文搖搖頭,還是靠在邁克爾的肩膀上,“你找錯人了。”
說出這句話令他的心髒變得冰涼。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事實,只是現在選擇把它說了出來。
“你找錯人了。”
歐文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即使被邁克爾擁抱着,他還是感受到了那割破心髒的孤獨和寒冷。
在一個可能會把你殺了的罪犯面前表現出這樣的脆弱可真是不明智,歐文想,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不少血淋淋的死亡:被一根一根鋸掉手指,被割下頭顱,屍體被當作豬仔一樣切割成塊……可它們卻被孤獨打敗了,顯得那麽虛無缥缈。
邁克爾沒有打亂他的哭泣,歐文很感激這一點。這是一次很舒服的流眼淚的過程,他被悲傷填滿,幾乎快要從內部融化成黑水,卻覺得這份悲哀和孤獨那麽純淨,它把他放置到無法比拟的痛苦中,晚間的黑色從沼澤裏升起,籠罩了整片森林。他的心髒和胸膛都因為痛苦而刺痛,孤獨握着他的手,擁抱他,告訴他,你只配擁有我,亞當斯。
邁克爾很暖和,他的臉貼着歐文的臉。歐文的淚水打濕眼罩,有一些淚水從眼罩和臉之間的縫隙裏流了下來,打濕了他自己和邁克爾的臉頰。他的鼻腔裏鹹鹹的,心中的痛苦純淨得如冬雪,也像即将降下暴雪的、黑色的天空。
他的腦海中漸漸的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寒冷擁抱了他,比邁克爾擁抱他的方式更徹底,他仿佛透過有着雪花點的、紅橙色和靛藍色的雲霧,看見了灰色大海上的島嶼。他覺得這一幕好像塔可夫斯基電影裏的畫面,伴随着詭異的、令人不安的音樂。他看見那些孤島之間并沒有橋梁,海面上也沒有船,他看見自己就處在其中一個島嶼之上,水從上方潑向他的頭頂。他一直都知道這一點,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五年前或者十年前就知道了,知道自己得一個人度過一生。只是他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個觀看者的态度上,從犯罪和恐怖的電影、故事裏得到充實,這讓他選擇性地遺忘了孤獨。他從不是樂觀主義者,卻也談不上悲觀。無論樂觀悲觀,任何一個人的心裏都有這樣一個孤獨的場景,只要痛苦襲來,它就會浮現。孤獨是所有人的所有物。
他止住眼淚,強迫自己聽見東西。鳥鳴傳進了他的耳朵裏。即使寒冷和孤獨一個也沒有走,只要不低下頭看孤島,他就稍微回到了現實裏。
我不想死,他想,然而今晚的游戲是,我如何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
邁克爾清理了一下他們弄得亂糟糟的衣服,領着歐文走回房間。
歐文認真地嗅着房間裏的味道,感受自己腳踩的地方,他聞不到陳舊的灰塵或者木頭家具味,聞不到殘留的血腥味或者腐爛的臭味,他只能聞到陽光照在毯子上的味道,那種整潔的、幹淨的家的味道。
無論邁克爾之前殺過幾個人,他都很可能沒有在這個屋子裏殺過人。我或許是第一個在這裏被他殺掉的家夥,歐文想。不過也無所謂了,他告訴自己,我可能得了腦癌,再活三天、再活三個月,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我能回到浴缸裏嗎?”他問邁克爾,他不想待在床上,那太舒服了,太寬敞了。他想要待在浴缸裏,它是狹窄的,令他感覺安全的,他想象自己蜷縮在那裏,簌簌發抖,這樣他就能在孤單中去黑色的森林中夜行。
“當然。”邁克爾說,“我們讨論過這個問題了,我說可以,就是可以。”
他們回到樓下,邁克爾讓他自己取下眼罩,他的眼睛因為淚水更模糊了,他戴上眼鏡,世界依舊朦朦胧胧。
邁克爾把他鎖回浴缸,他站在那裏看着他。
歐文感到浴缸很親切,能夠把他徹底包圍,他裹着毯子,毯子那樣暖和,仿佛它就是下午的陽光。
“晚上我會問你那個問題,現在好好準備吧,歐文。”
邁克爾走開了。
歐文坐在浴缸裏,看着馬桶上髒兮兮的愛心痕跡,看着這個廢棄的、冰冷的浴室。他思考了很久很久,回憶起非常多的血腥片:他回憶起尖刀捅進脊椎,在那裏攪動;回憶起手指被一根根切下來,封進罐頭;回憶起像豬一樣被活切開,挂在架子上嚎叫;回憶起用生鏽的鋸子鋸斷自己的腳……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是這樣的受害者,他會不會發瘋了一般的求饒和尖叫。
任何人站在這樣的死亡之前,都會有遲疑和恐慌,除非痛苦已經将他徹底擊垮。
他不知道邁克爾在樓上做什麽,偶爾他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他是在準備匕首、槍、電鋸嗎?他在等待他給他一個确切的答案,然後把他殺死在浴缸裏?他會看着他被紅色的血覆蓋身體,然後拍下照片?
他也記得邁克爾說,我不會用你選擇的方式殺死你,所以他會選擇相反的?如果他說匕首,他就用槍?
這場游戲好像是一場博弈,邁克爾是莊家,而他永遠都是輸掉的那一方。邁克爾沉穩、深不可測,能夠随手把他掐死在地下室。只有在最開始,他才顯得手忙腳亂。
有點奇怪,歐文想,他為什麽沒有最開始就展現出這種沉穩的樣子?因為我是一個随機的獵物,而他沒有想到怎麽對付我?
他想遍了各種死亡方式,包括走在樓梯上被邁克爾推下去摔死。這是個非常難的問題,他擔心選擇的任何一種方式都與他最後得到的死亡有聯系。他寄希望于更加舒服的死掉,不是被活體切開,也不是痛苦的腦癌。
然後他還是放棄了。為何要考慮呢?考慮一個月,他也無法得出一個最好的答案。
他開始回憶邁克爾和他之前的游戲,回憶那些充滿了血和性的幻想,回憶他坐在邁克爾的身體上,而他用手幫他射`精,他回憶起邁克爾抱着他,讓他舒服地哭上好久,他回憶起邁克爾說,第二階段游戲裏,你可以請求我每天都操`你。
這說明我能活過今晚,再和一個罪犯上床,然後搞得很火辣,射得到處都是,他這麽想,操`你的,我還想要什麽?
對一個快要死的人來說這已經夠好了。
歐文鑽進毯子裏,閉上眼睛,他的頭依舊在痛。
“你選錯人了”,他在腦海中對邁克爾說。
這個他塑造出來的邁克爾沒有說話,他只是走過來擁抱他。
“現實世界可真孤獨。”歐文說,“讓人受不了。”
“你随時能回來。”
“是的,只要閉上眼睛。”
他在想象裏閉上眼睛,仿佛踏入了新的黑色森林。
每個人都有假想朋友。
一個、兩個,甚至一打。
對于一些人來說,這些假想朋友會随着長大而被遺忘,而另一些人則持續保留了他們。假想朋友不一定是友善的,有可能是罪犯——會傷害你但是很純粹的人。每個人的假想朋友都截然不同,性格、樣子、存在方式都不一樣,他們有的是固定的,有的則不斷變化。
邁克爾的假想朋友在他的童年總是出現,他和他玩耍、交談。當時他在認知上存在一定問題:他的生父離開了他的母親,他的第二個父親因為偷竊進了監獄,而每個人都認為他的第三個父親是戀童癖。這就是他成長的歷程,站在一個被人評述和過分同情的狀态。
現如今他的假想朋友是個模糊的人,“他”不具有一種固定的姿态和長相,他就是他自己。安靜的時候,他能夠聽見這位朋友說話。偶爾他們也對話,更多的時候,都是邁克爾聽他說,或者他聽邁克爾說,單方面的,不溝通,也不交流。“他們”只是讓話語在心中流淌,然後走進河流。
歐文要求被重新鎖進浴缸,邁克爾按照他的想法做了,他把歐文鎖在那裏,看着他用毯子裹住自己。歐文的身體上有一種流浪動物的味道:可以單獨存活,但有權利活得更好。
這個下午,邁克爾獲取了更多的關于歐文的信息,好比說歐文沒有用空缺的時間去實施犯罪,而是去喂貓。歐文也承認自己從未犯過罪,并認為邁克爾“找錯人了”。
邁克爾回到樓上,坐在靠窗的沙發那邊喝咖啡。他有一些令人羨慕的咖啡豆和咖啡粉,只要使用适當的方法,就能擁有一杯近乎完美的、能夠讓他回到正常狀态的咖啡。好的咖啡帶來平靜的快樂,糟糕的咖啡像加了貓尿和泥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