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節
人手裏的,只有破碎的真相,像玻璃碎在陽光下反着光。
在表面上理解一個人、愛一個人是很容易的,邁克爾做得很好。這是個可以反複操作的過程:選擇他或者她的一部分,放進盒子裏,然後把自己的一部分放進盒子裏,接着,交換盒子吧。簡單又舒服,不會有玻璃的真相和手掌上的劃痕。
而真的去了解一個人,撫摸一個人,接近一個人,挑戰一個人則是另外一個層面的事,很多人一生也不會遇到這樣的機會,丈夫不了解妻子,妻子不了解丈夫。邁克爾的母親和她的幾任丈夫也都是這樣,愛是存在的,快樂也是,然而到了最後,每個人的手裏都只剩下面包屑和玻璃碎片。
有幾個人想去了解真相呢?有的人不願意去了解,以表面為妙;有的人無法去了解,因為雙方都并不是彼此最好的選擇。人們就這樣在盒子裏生活,活在床上、活在衛生間裏、活在廚房裏,家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個盒子,腳下卻處處都是紮腳的玻璃碎屑,如果低頭,它們就消失了。
他對世界太悲觀了嗎?他看起來是最樂觀的那個人。
車轉入一條整齊的林道,他的家就在前方某個被森林包圍的地方。遠離人群是安全的。
從他決定綁架歐文以來,就計劃好了一切,他是首先決定綁架他、擁有他、了解他之後,才選擇這個住處的。一切都是精心計劃,他把真實的自己交出去,冒險得像暴風雨裏行船,他沒有勝算,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會得到一個結果(無論那是好是壞)。現在他卻擁有了不可想象的快樂和滿足,與歐文的相處似乎是對他的救贖,對他過去的救贖,也對他如今的救贖。他甚至希望不等到游戲的末尾,就告訴歐文他所經歷的一切,那些他人對他的所有猜測給予他的影響,他希望可以擁抱着歐文,把自己的軟肋交出來,但那太軟弱了,那太危險也太冒險了。歐文會離開的,如果他這樣沒有耐心的話。
他想起了他的第三個父親,老實說他們關系真的不錯,他總是站在陽光裏陪他打棒球。但他了解過他嗎?至少最開始并沒有。他是惡魔嗎?是人們所說的那樣嗎?克裏斯從未和邁克爾聊過父親這個話題,他們覺得他傷害到他了嗎?他們所認為的真相是怎樣的?他真的把他的繼子變成了一個金毛的小玩具?他記得他陪在他的身邊,撫摸他的頭發,對他說晚安。他們坐在河邊釣魚,陽光照在他的頭發上,讓他很溫暖。他教他如何狩獵,去捕獵小鹿和兔子,有時候他打中野鳥,而邁克爾屏息看着它們下落。他還和邁克爾聊學校裏的女孩和男孩。在邁克爾更小的時候,他讓他騎在他的脖子上,那使他看得更遠、更高,直到看到湖的另一端……
現在沒有人和他聊他的第三個父親。十幾年前,邁克爾去做那些心理咨詢時,從沒有說過完全的真話,他糊弄得過第一個心理醫生,卻糊弄不過第二個,不過只要他不開口,沒有人能夠讓他開口,只要他抗拒被催眠,沒有人能夠讓他放松。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他的父親是怎麽對他的。這重要嗎?既然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他們所接受的真相,還需要邁克爾手裏的玻璃碎片幹什麽呢?
讓我留着吧。他想。
然後他想到了歐文,想到歐文溫暖的、熱的、像剛出爐的面包那樣的氣味,想到他在他的手下顫抖,想到那些小骨頭的照片、那些黑漆漆的筆記、那些線索錯亂的博客文章、那些詞句跳躍的廣播,他還想到歐文的熱度和柔軟的嘴唇,他的喘息和他的吻。
他想把歐文整齊幹淨地放在棺材裏,将棺材埋葬在湖邊,埋在一個能看得見水鳥和對岸的地方。他想用刀和迷幻藥把他殺死在小小的浴缸裏,親吻他還熱着的赤`裸身體,抽出他的血,放在冰箱裏,每天看見那些瓶子就覺得自己被信任着。
他知道他不會那樣做,但他會堅持這樣想象,想象自己把歐文的腹腔剖開,将手伸進去,撫摸他的直腸,想象他的手上沾滿了歐文溫暖潮濕的體液和血,聽他用熱的呼吸在他的耳邊求饒。
他希望歐文與他是相像的,他發現歐文與他是相像的。
那些游戲讓歐文沉溺在其中,他自己也是,他把手心裏的玻璃碎片全都擺在盒子裏,交給歐文。
這一天,歐文醒來時開始有了一絲輕微的安全感——他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醒來這個過程本身是缺乏安全感的,從一場混沌中醒來,回到現實裏,回到世界裏,所有曾經困擾着你而被沉睡所遺忘的事情都回來了,慢慢地想起一切,想起所有的痛苦和嘈雜依舊還在,一件一件的,一點一點的,回到心中……每一天的清晨,都是一次嶄新的絕望旅程。與此不同的,醒來卻不知身處何方,這種恐懼是真切的,它像香煙一樣留在口腔裏,久久不肯散去。
今天,恰好是這種輕微的安全感讓歐文感到了恐懼。
他在這裏第三天了。三天太短了,短到不會有人發現他的失蹤,三天太長了,綁架他的人了解他的真實自我比任何人都多。如果邁克爾在今天下午感到厭倦?如果他在任何一個時刻感到厭倦?歐文知道自己不特殊,即使有一個地方讓邁克爾感到有趣,兩天的時間也足以把它消磨殆盡。所有的特別都最懼怕完整的了解,在“特殊”轉為“熟悉”的過程中,愛便消失了。歐文想起他在博客上談到的、囚禁人的殺人狂“紅魔”,他選擇特殊的獵物,在發現那些特殊消失之後,他殺掉了那些男人和女人。被逮捕之前,他總是在找新的獵物,一次比一次間隔更近。
特殊無非是新鮮感的代言詞,歐文想,所有恐怖片都是前三十分鐘最可怕,得知碎片比得知整體更迷人。但生活本質上一種消磨神秘感的東西,把所有一切都弄成一場稀疏平常,它讓特殊消失不見,讓平庸的人更平庸,甚至令人厭惡,讓每一個好的小細節都死亡。歐文抗拒這個,至少大體上的是抗拒的,他很難在有人躺在身邊時沉睡,他會一次一次在夢中醒來。
歐文環視着地下室,邁克爾沒有綁架他之前,他也在地下室裏,他屬于一個自己的地下室,他在地下室裏享受着沒日沒夜、無人問津的生活,卻在一些碎片的時間裏渴望有人敲敲地下室的門。
就像這樣,就像現在,被囚禁,卻也被擁有。邁克爾是敲門的人,但他敲門的熱情能持續到幾時呢?
高燒退了,歐文的身體依舊疲乏,頭還隐隐作痛。如果他快要死去,被邁克爾殺死并不是什麽特別糟糕的事,如果他可以存活得更久……突然,他覺得,即使如此,被邁克爾殺死也不是什麽壞事。
他躺下,想休息一會兒,翻來覆去五分鐘,又爬起來戴上眼鏡畫畫。等待時間的流逝令他不舒服,尤其現在他有着紙與本子。他在速寫本上畫一些毫無章法的東西,炭筆染黑了他的手指。他不喜歡自己今天所畫的一切,這糟糕的一頁只能展示他的靈感是從馬桶裏撿來的。他把那頁紙撕掉,揉成一團。他盯着自己的手裏的黑色痕跡,遲遲沒有再下筆。
邁克爾回來了。
歐文聽見了樓上的聲音,聽見人的腳步聲走走停停。他閉上眼睛,仿佛感受地下室本身的脈絡一般,感受邁克爾在上面走。他的腦海裏也有一個邁克爾,由上面的邁克爾衍生而來,卻不完全是上面的那個。
“別擔心,我不會活埋你的。”他心中的邁克爾說,“想好怎麽回答今天的游戲話題了嗎?”
沒有,他一點兒也沒有想。邁克爾讓他想他希望如何被殺死,他感到所有精心雕琢的答案都不真實,他知道自己有答案,埋在心中,只是此刻不想去挖掘。
邁克爾再次來到地下室可能是兩個小時之後,歐文無法知道時間,只能盡量估算。邁克爾放他去上廁所,他站在那裏尿尿,腳踝被鎖在最初的地方。
“我能回到浴缸裏嗎?”歐文問。首先浴缸很安全,其次他不用總是計算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次數上廁所。
“你确實想回到浴缸裏?”
“是的。”
“給我一個理由。”
“更安全。”他知道這是他要的,也是邁克爾最想聽的。他把拉鏈拉好,洗手,在褲子上把手擦幹,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他将手肘撐在膝蓋上,光着腳,扭過頭面對邁克爾。
“我允許。”邁克爾說。
歐文帶着感激、困惑、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