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五十七)
爹爹在前頭催她:乖阿寶,快些兒過來,爹爹等了你這許久——
莫夫人也在身後殷殷心切道:咱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到一處了,從此再也不要分開,再也不叫我的乖阿寶受一些兒委屈了——
阿寶于是向爹爹奔去,即将奔到爹爹身旁時,因為心中始終有些舍不得桑果,覺得她可憐,便又回頭看了一眼。
不知何時,桑果的身旁竟然多了一只黃毛黑鼻子的半大狗兒,那狗兒蹲坐于桑果的腳旁,正用腦袋輕輕地蹭着桑果的腿。
阿寶的心忽然就“咚”地重重地跳了一跳,一時間,心內悸動,悲傷激蕩得不能自已,似乎是丢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在那小院子裏,若不過去找回來,只怕自己的這一生再也不能圓滿。但不知怎地,心內卻也隐隐作痛了起來,那痛鈍鈍的,使得她幾乎喘不過來氣,只能張開嘴一下一下地重重呼吸,粗粗喘息。
阿寶駐足,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很想回到桑果那裏去,但又舍不得爹爹與母親,于是心內好生為難,湧上心口的酸楚也一陣猛似一陣,最後只能捂着心口,向爹爹哭道:爹爹——我心裏好生難過,我可是要死了——
說話間,眼睛裏便滲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來,溫熱的淚珠順着鬓角,又流到耳朵裏。
阿寶緊閉雙目,口中不住地呼喊着爹爹,大哭着活轉了過來。
阿寶才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瘦脫了形的桑果趴在床邊,拉着自己的手,沙啞着嗓子,口中有氣無力地哀哀念叨:“小姐,若是你走了,我也不要活了!你叫我還怎麽活?我沒臉去見夫人——”
阿寶醒來後,渡月居的人個個都面帶了幾分喜色。桑果更是忙得團團轉,一連疊聲地叫人去煮羹湯,又叫人去喚大夫來,又張羅着為阿寶洗臉梳頭喂湯水,正忙亂間,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一臉喜悅地指着睡在睡在她身畔的一個小娃娃道:“是個小小姐,五斤二兩!小小姐與你都是正月裏的生日呢!”
阿寶這才看到自己身邊竟然睡着個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小娃娃雖是初生,但已有一頭柔軟黑發,熟睡時竟然嘴角彎彎,眼梢也微微上挑,似乎在微微笑,此時兩只小手攥成小小的拳頭,豎在自己的小腦袋旁。阿寶沒有力氣伸手去抱,只能對小娃娃一眼一眼地看了許久。
阿寶問:“我睡了多久了?”
桑果道:“正月二十早上生的小小姐,到今兒早上,已是兩天三夜了呢。”說話間,又難以自抑地哭了出來,語無倫次道,“他……這幾日一直守在你床頭不眠不休……這幾日你服下的藥與湯水也都是他喂下去的……他找來許多大夫,又把徐老夫子也綁了來,徐老夫子起初不願出門,他便讓人把他硬擡了來,把他家裏人也都捉了來……二小姐說你身子不好,怕小小姐躺在你身旁不大好……他不許旁人來抱小小姐,只許小小姐睡在你身旁……我才剛把他勸走,他說等晚些時候再來……”
阿寶這才覺出滿口都是濃苦的藥味兒,看了眼小娃娃,與桑果緩緩道:“我若是能活下來,定是要走的了,你莫要再為他說好話,也莫要再拐彎抹角地勸我了……你今後留下來照看她罷。”
桑果曉得阿寶與阿嬌之間已生嫌隙,阿寶與錦延屢屢争吵她也都知道。擔心了這許多日子,見她好不容易活轉了過來,卻還是如此決絕,不由得又是放聲嚎啕大哭:“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二小姐連她自己的姨母都趕走了,她那裏又哪會有我的立足之地?”
阿寶便又輕輕嘆氣道:“那你把她抱走罷,我怕在我身邊久了,到時只怕要舍不得她而丢了志氣,再也離不開這裏了。”
桑果明知無用,卻還是哭着勸道:“你就這麽狠心,讓小小姐從小就沒有了娘親麽?”
阿寶頭埋在枕頭裏,抽着鼻子道:“傻桑果,我便是留在這裏,她的娘親也不一定能輪到我來當呢。”
傍晚,阿寶午覺醒來,見錦延坐在她床頭,懷中正抱着小娃娃。他也瘦了許多,面上憔悴之色不亞于桑果。
他握着小娃娃的小拳頭,小娃娃則閉着眼睛攥住他的一根手指不放。小娃娃一天到晚只管香甜大睡,睡夢中卻會抓住人的手指不放。他把小娃娃抱在懷裏,俯身親了又親,親了額頭又親眉毛,親了臉頰又親鼻子。奶娘與兩個婢女站在他後頭不由得發笑,又悄聲嘀咕道:“小小姐被抱睡得慣了,将來只怕不抱便不願意好好睡了呢。”
錦延低頭凝視小娃娃的臉,對奶娘的笑語恍若未聞。
阿寶冷眼看了他許久,才在床上翻了個身。錦延驀地擡頭,直直地盯着她看了許久,才伸手理了理她睡亂了的發絲,把懷中的女兒遞給她看,啞聲說道:“她剛生下來時身上便有奶香味兒,好聞得很,你要聞聞看麽?”
阿寶扭過頭去,閉目假寐。
錦延把小娃娃塞到阿寶懷中,拉過她的兩手攏住小娃娃,輕聲問:“還在生氣麽?那夜我酩酊大醉,沒能守在你身旁……等你做好月子,我再搬回來……先搬到外間的塌上,行麽?”
阿寶搖頭:“我出了月子便要走啦……我不會帶小娃娃,也怕一個人帶不好她,更不想讓她跟着我過颠簸流離的貧苦日子,因此只得把她托付給你啦,你今後只消好好地看顧她……看顧你們的女兒便成了——”
錦延一臉沉郁,拳頭攥起,骨節咔咔作響,半響方咬牙道:“莫阿寶,你是做夢!”怕聲大吵醒小娃娃,特意壓低了聲音,但是額上的青筋卻條條凸起,猶如失崽的困獸般目眦欲裂,眸子瞬間變得通紅。
阿寶冷笑:“怎麽?還想留着我給你再生個兒子麽?可惜我如今再也不願意看見你了,再也見不得你們的嘴臉了……你要怎樣才肯放我走?”
錦延心痛難以自抑,咬牙道:“莫阿寶,我竟然不知道你會是這樣狠心的一個人!你竟然能若無其事地抛夫棄女,只因為阿嬌她,只因為阿嬌她……我已說過,你若是不願意,我自然不會逼你!”言罷,見她卻始終無動于衷,面色淡淡,連看也懶得看自己一眼。
錦延心內痛得幾欲發癫,手在袖內攥成拳頭,骨節攥得發白發青,恨不能立時持劍沖到外頭砍殺一番才痛快,深吸幾口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停頓片刻,方冷冷笑道:“莫阿寶,從前我只道你率真可愛,與尋常女子不同……卻是我看走了眼,你除了率真可愛,卻也是——”
阿寶這才看着他的眼睛,以冷笑對他:“水性楊花麽?你到今時今日才知道麽?我原說過,你看錯了我,你們都看錯了我。”頓了一頓,又夢呓似的輕聲笑道,“我也錯啦,錯得厲害……從前我年紀小,不懂事,愛你生得好,愛你英雄氣概,愛你年紀輕輕便功成名就、名震天下,愛你富貴滔天,又傻乎乎地以為只要能與你厮守在一起,即便無名無分也不打緊,如今想想,那也許只是我愛慕虛榮罷了,卻算不得愛。”
她原本還想要說“想來想去,我最愛的還是小八哥”,但又怕在他面前反複提起“小八”二字,反而要給小八招來災禍,便生生忍住了。
桑果躲在門口偷聽了好一會,此時不管不顧地推門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錦延面前,哭求道:“莫要再吵了!莫要再吵了——”
錦延滿面痛心暴躁,也不願再與她争辯,恨恨地瞪她一眼,摔門而去。
錦延前腳剛走,阿嬌後腳也來看阿寶。
阿寶躺在床上,見她進來,便向裏翻了個身,背對着她,口中道:“嬌夫人,讓你失望了,不是兒子。”
阿嬌哽了一哽,眼睛避開阿寶,茫然地看向別處:“我是想要一個男孩兒,但他卻喜歡女孩兒,因此還是女孩兒好。”又自失地笑笑,“我這半殘之人,這一生還能有一個孩兒便已心滿意足、求之不得了,哪裏還配挑三揀四?”
阿寶又嘆口氣:“我倒寧願你是個不相幹的人,我也從來不認識你。”
阿嬌雙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大顆大顆地掉落,在瘦弱的手背上蜿蜒成一條細細的淚河:“我也有不得已的難處……我也是不得已……阿寶,好阿寶,你莫要怨恨我。”
阿寶拉過被子把頭蒙起來,再不理她。
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一句話可說。阿嬌在她床頭呆坐片刻,便也走了。
自此,阿寶便讓人把小娃娃抱開,每日裏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吃得少喝得少,不是呆坐便是昏睡,任誰勸也不聽,竟是不得走毋寧死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求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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