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五十六)
至下半夜時,阿寶的痛疼漸輕,人恍惚得厲害,身子像是在騰雲駕霧,耳邊卻聽得幾個産婆嘀咕:“羊水都流盡了……這樣下去恐怕要不好……須得去請将軍來做個決斷……”
衆人正慌亂間,阿嬌匆匆趕來。進了屋子,見阿寶面色灰白,下唇有幾處血跡,口中已然說不出話來了,兩只眼睛卻看向她的身後,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阿嬌慌得掉下幾滴眼淚,拉着她的手,道:“他吃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眼下還在我那裏歇着呢。他這些日子都沒能好好歇息,我怕他心裏還賭着氣,便叫人先不要去吵醒他……我自個兒先過來看看你,等他醒了,我再勸他過來看你。好妹妹,你一個人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怎麽活?”說着,捧着臉哭個不住。
阿寶沒有力氣将手從阿嬌的雙手中抽開,只是慢慢地将臉轉過去,不再看她一眼。
阿嬌哭才止住,便被産婆勸走了。
阿寶迷迷糊糊中,耳邊聽得一個産婆交代:“說務必要保小的,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又有兩個産婆悄悄嘀咕:“保小舍大,舍大的保小的……可憐見的,可憐見的……”她們見阿寶已然昏昏沉沉,說起話來竟然絲毫不加遮掩。
窗子漸漸地亮了,桑果煎了參湯,端到房門口,卻不得進來,急得在門口哭一陣念一陣,産婆接過參湯,端來給阿寶飲下,卻已是飲下的少,撒到脖頸中的多。
阿寶飲下些許參湯,喘了半天的氣,多少恢複了些力氣,便重重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痛疼襲來,神思随後而至。
阿寶在喉間用聽不見的聲音問自己:“莫阿寶,你爹爹母親将你養大,就是為了這一日如此不堪地死在別人家中麽?莫阿寶,你願意這麽不堪地死去麽?”
阿寶輕輕緩緩地對自己搖了搖頭。
産婆們用力地擠壓她的肚子,口中齊聲道:“用勁兒!用勁兒!”但她們卻都不敢指望她還有力氣可用了。
阿寶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咬住下唇,将自己全身的力氣全部聚集于腰腹,再猛地用力。
産婆們齊聲驚叫,她自己也難以抑制地痛呼一聲,随即眼角便瞥見桑果滿面帶淚地頂開門沖進來。
桑果進得門來,見一個産婆手中托着一個軟軟紅紅的小娃娃。産婆滿頭滿臉的汗,卻又面帶喜色地嚷道:“生了!生了!”
阿寶嘴角也微微帶了笑,覺得身上不再有任何痛疼,反而輕盈如春日裏随風飄搖的朵朵柳絮,冬日裏從天而落的片片雪花。
随後又湧進來滿屋子的人,這些人哭的哭,笑的笑,叫的叫。阿寶嫌她們吵得慌,于是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了屋子,來到院外。
院外的景色好像是夏日的月夜。渡月亭旁的湖岸上,一個女子側卧于一個男子的膝頭上,男子一下一下地為她擦着頭發。男子的長發垂下,将女子的臉遮住了大半,加之星月朦胧,阿寶遠遠地也看不清那女子及男子到底是誰,只能聽到那兩人的喃喃細語。
此時夜色已深,月上柳梢,湖面上氤氲既輕且淡的白霧,四周蟲鳴蛙叫。
阿寶不敢出聲,只敢躲在一株花樹後遠遠地看着那一對男女。
伏于男子膝頭上的女子開口說道:……若是将來咱們有了孩兒,小名就叫樹兒吧。
男子颔首,微微俯身吻那個女子,後來又輕輕地道了聲好,聲音裏滿是溫柔纏綿之意,那女子便也擡手環住了男子的腰。
阿寶看的面熱,暗中呸了一口,不好意思再偷看下去,轉身悄悄走了。三轉兩轉,不知怎地竟轉到了夜市,夜市上有許多年輕男女攜手而行,也有女子當街将香囊荷包贈與男子。
阿寶終于想起來了,原來今兒竟是七夕節。
阿寶獨自一人在夜市上兜兜轉轉,忽然一眼瞥見護城河堤上有一對璧人兒正攜手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燈。
夜市上有許多的妙齡女子與美貌郎君,她不知道怎麽偏偏就一眼看見了那一對,看到後,目光便再也轉不動,挪不開,只能駐足,一眼一眼地看着那一對。
此時那女子正踮着腳去親那男子的下巴,而那男子則将女子擁入懷內,含笑與那女子道:……若是個女兒便好了。
那二人俱是面色溫柔,笑容發自心底深處。于是阿寶斷定,那二人必定深愛彼此。
阿寶與那二人相距甚遠,當中隔着許多來往的行人,夜市又嘈雜不堪,她卻偏偏能聽到那對男女的話語,且句句聽得分明。
只聽那女子也含笑與那男子道:……那便多生幾個好了。
阿寶看着看着,心內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慕來,心想,真真是一對神仙眷侶,又想,若是那二人能長長久久地如此相愛下去就好了。
阿寶伫立于喧嚣的夜市正中,眼睜睜地看那一對璧人兒說了許久的纏綿情話,攜手去得遠了,她又在原地愣怔了許久,這才回過了神,繼續往前茫然游蕩。
不過轉眼之間,她又穿過許多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燈市,這裏的景象倒像是寒冬臘日似的,人人穿着棉衣,道旁有人賣各色燈籠,将燈市的一條街照得亮如白晝。
她正在茫然四顧,忽然一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兒帶着兩個人從她面前蹦蹦跳跳地跑過。這女孩兒嬌嬌悄悄,只是臉上不知為何卻覆了一方羅帕,僅露出兩只骨碌碌的眼睛出來,右眉心生了一粒又亮又紅的疙瘩。一個婢女打扮的女子跟在女孩兒後頭叫:小姐,慢些兒,莫要摔跤——又回頭沖一個男子喊道:死莫松,你還不快些兒過來——
阿寶正在呆呆地看那三個人遠去的背影,聽到“莫松”二字時,忽然驚覺那女孩兒甚是面熟,苦思冥想了許久,終于叫她給想起來了,這個女孩兒可不正是十三、四歲那年的自己麽?
知道自己是阿寶後,她心內忽然豁然開朗,不再茫然,但也不由得有些納悶,自己明明站在這裏,怎麽還會有另一個阿寶?
不過片刻,她又看見澤之表兄帶着幾個少年郎急急地跑過來,口中叫喚:阿寶,阿寶——
阿寶心中一凜,驀地想起一件極為要緊的事,趕緊也小跑着去追那個小阿寶。
小阿寶漸行漸遠,她追不上,只得揚聲叫喊:暧——你們莫要逛啦,前頭土地廟中有個人身受重傷,還發着高燒,你們快去救人要緊——嗳——
小阿寶明明已經駐足停下,卻似乎聽不見她的叫喚,只管與追上來的澤之表兄說說笑笑。澤之表兄适才從她面前跑過去時,對她也是視而不見,她心裏便覺得有些不高興,賭氣轉身走了。
這回她獨自一人飄飄蕩蕩地來到了土地廟,心內竟然也不覺得害怕,進了廟內,就着清涼月光裏裏外外找了幾遍,連香案下的布幔也掀開看了一看,還是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子,自然也沒有那個身受重傷的人。
阿寶心中悵然若失,愣怔片刻,只得怏怏地出了廟,轉眼又想起自己在外游蕩了這許久,只怕爹爹母親要擔心,于是又三步并作兩步,趕緊往家跑。等她兜兜轉轉找到自家時,天色已然大亮。
莫府大門緊閉,不知為何,看上去破敗如那土地廟一般,牆邊竟然生出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阿寶心下吃驚,忙忙推門入內,一路跑到上房去。
上房內,莫夫人正對鏡梳妝,見她進去,忙放下手中的木梳,滿面喜色地向她招手,口中道:乖阿寶,叫我好等,可想死我了——
阿寶聞言,心裏頓時生出些莫名的、難以訴說的委屈來,随即撲到莫夫人的懷裏,拉着莫夫人的袖子嘤嘤地哭了一回。莫夫人摩挲着她的脖頸,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聲哄道:乖阿寶,好阿寶,莫哭,莫哭。萬事有母親與爹爹在呢。母親這就帶你找爹爹去,爹爹在外頭等着咱們呢。
于是她便起了身,攜了母親的手,母女二人穿過空曠無人的莫府大院,來到了府門口。爹爹果真遠遠地站在門口的道旁等着她們。
阿寶忽然又覺得好像是與爹爹分別了許多年頭一般。但爹爹的樣子卻是絲毫未變,還是儒雅一如從前。
阿寶心中生出了十分的喜悅,忙忙松開了母親的手,往爹爹那裏奔去,此時,耳邊卻忽然聽得極遙遠的地方有人帶着哭腔喊“小姐”。
阿寶一驚,慌忙回頭去看,身後那條路的盡頭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小小的院子出來。那院門敞開,能看得到院內的天井內似乎有個枝繁葉茂的葡萄架子,葡萄架旁則是幾株年老的核桃樹,而桑果正站在院門旁,帶着哭腔遙遙向她喊叫。
不知為何,阿寶心中便生出幾分不舍與眷戀來,但還是過于思念爹爹,想要到爹爹那裏去,于是遠遠地向桑果招了招手,喊道:桑果,你過來,我等你——
然而桑果只顧掩面哭泣,并不過來。
阿寶無奈,只得又向她揮了揮手,叫喊道:桑果,我走啦,我要去找爹爹啦——你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希望能有人多說幾句,寫個長評啥的。。
而不是一味地譴責作者桑.....
歡樂到極致,心痛到極致。這是作者桑的主旨。。。
表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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